八月, 山花烂漫,天雪观后山上的山楂树结了一丛丛红艳的山楂。
景昭也如愿以偿的吃到了谢道长亲手做的冰糖葫芦,一个个又大又红的山楂被竹签穿起, 外面裹上一层厚厚的糖浆,果然没有那么酸了。
景昭吃得两腮鼓鼓, 酸甜的滋味一直从齿间蔓延到心间。
只是明明是甜的, 她却忍不住掉起了眼泪。
下一刻手中还没有吃完的糖葫芦突然被人拿走,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而后拢着她的腰将她抱入怀中。
“道长。”景昭小手揪住面前人的衣衫,开始低低抽泣起来。
谢长蕴眸光复杂, 他这一生都极难体会的情绪几乎在眼前之人的身上体会了个遍, 爱憎恶贪嗔痴,心痛, 不舍, 嫉妒, 种种酸涩的情感几乎要将他的心口胀满。
谢长蕴有些自嘲的想, 幸好他只是个不怎么正统的道士,而非正经的出家人,否则遇了这妖精,此生必然离经叛道也。
只是人生须臾,多有假想, 他却从未后悔。
“只是闭关而已,不会有事的。”谢长蕴微微松开怀里的人,伸手抹去她眼下的泪珠,语气透着淡淡的无奈和心疼。
“可是你闭完关,就要渡劫了,万一……”景昭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水雾般的眼里写满了惶恐。
软骨伞的封印早就破损不堪,能够坚持到现在全靠谢长蕴日日用修为维持,只是如今却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谢长蕴必须闭关尝试重筑妖丹,否则就会失去这唯一的一线生机。
谢长蕴握住了她的手,原本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又开始变得摇摆不定,面对生死亦能坦然,面对她却无计可施。
“若是害怕,我不闭关便是。”谢长蕴的眸光一如往常的柔和,只是失去妖骨,但至少可以再多陪她几年,或许几年之后,她便不会再像这般伤心。
景昭却哭得更狠了,只是哭了几声她又自己停止了哭泣,挣开他的怀抱推着人往外走,“快去闭关!”
她求得从来都不是一时的欢愉,而是天长地久,生如此,死亦然。
谢长蕴正是因为明白,才会不顾一切的去逆天改命。
两人走到主殿门前,谢长蕴低头在身前人的眉心印下一吻,低声道了句:“等我。”
景昭点了点头,随即看着他转身跨入房门,主殿的房门缓缓关上。
谢长蕴闭关最少需要五日。
景昭走到房门前的栏椅上坐下,抬头望天,蓝天白云,红墙绿瓦,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角瓦缸里的睡莲粉一朵,白一朵,葳蕤婷婷。
他们在这里过了三年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只是可惜她不是神仙,谢长蕴也不是。
一连在门前等了五日,终于在第五日的傍晚,迎来了动静。
景昭眨了眨酸涩的眼,眼见着原本霞光漫天的天空渐渐凝聚起一层厚重而浓黑的乌云,伴随着惊人的白光闪现,天空轰隆作响。
景昭目光凝了凝,扶着栏杆站起身来,抬头凝视着那团黑云逐渐将整个道观上空笼罩,像是要将道观压垮一般,狂风呼啸,树影婆娑,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景昭若有所觉,下意识回身去敲主殿的房门,只是手还没有碰到门板便被一阵耀眼的白光打了出去。
身体被击落在院中,景昭趴在院子里的青石地板上,抬起手略微遮挡着双眸看向主殿,那白光是从屋子里透出来的,越来越耀眼刺目,甚至将整间主殿都包裹了起来。
道长……
猜想道长应该是重筑妖丹成功了,然而还来不及欣喜,头顶上空便传来巨响,一道手臂粗壮的紫色雷霆呈直线而下,狠狠的劈向了主殿。
景昭的脸白了一瞬,眼见着第二道雷霆要紧接着落下,她来不及思考,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尝试着施法降低雷劫的威力,只是她的力量一接触到雷光便被打散,还遭到雷劫的反噬,当即呕出一口血来,也清楚的认知到了这九重雷劫的威力。
这哪里是渡劫,分明就是要将人置于死地。
景昭愤恨的望着道观主殿上方厚重的雷云,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乎扣进掌心,强忍着胸口的痛意再次施法,这次黄色的法力在接触到雷光之前就被弹开,一道白色身影从主殿内冲天而起,直直迎着那雷劫而去。
他冲出屋顶之后似乎向景昭的方向望了一眼,景昭动作一顿,还来不及为他的安然无恙感到欣喜,就见到谢长蕴的身体被雷光击落,直直掉进了后山之中。
景昭咬了咬牙,直接飞身而起从房顶上跃过,山间树林,紫色巨雷再一次倾泻而下,一道比一道粗壮,景昭试图踏近,往前的瞬间便有小道天雷落在她身前,以示警戒,若她再上前一步,顷刻间必成飞灰。
景昭不怕死,但她更想跟谢长蕴一起活着。
她停在原地,看着谢长蕴一次又一次的抵抗雷劫,终于在最后一次紫雷伴随着漫天金光洒向整片山林,谢长蕴立于半空的身影却猝然消失不见。
消失了?是……失败了吗?
头顶的黑云缓缓散去,景昭立即向前奔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
“谢长蕴!谢长蕴!”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山林里奔走,一声又一声不断的呼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道长!你不要吓我,你出来好不好?”景昭在雷劫落下的位置找了许久,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好像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谢长蕴消失了。
不,或许应该说,在雷劫之下灰飞烟灭了,连魂魄都没剩下。
早知道,刚刚那道雷落下来的时候她就不应该躲,不能同生倒也算共死。
景昭失力般滑坐在地,怔怔地望着地上湿润的泥土,眼眶渐渐红了。
道长就是个骗人精,明明说好会回来的。
明明说好的,又骗她。
雷云褪去,天空开始落起了小雨,景昭垂眸望着地面缓缓闭上了眼,任由雨水打在她的身上。
冰冷的雨水从脸颊滑落,倏而感觉到一抹温柔的触感。
微微睁开被雨水打湿的羽睫,入眼所见是一片柔软的白色。
道长……
景昭立即睁大了眼睛,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身影,而是看到了……一只白猫?
说是猫也不像,它的耳朵竖起,尖尖的长长的有点像是狐狸耳朵,浑身上下布满了雪色的短毛,四肢微长,身形像是猫,尾巴却十分的纤长蓬松。
这是什么东西?
景昭脑子里的困惑刚刚浮现,那“白猫”便上前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臂,然后睁着一双葡萄大的眼睛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景昭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谢长蕴的气息。
想到什么,她试探性的开口道:“难道……你是道长?”
白猫发出一声类似于“嘤”的叫声,还小弧度的点了点自己毛茸茸的脑袋,人性化的动作几乎都在表明景昭的猜测是正确的。
来不及去想为什么道长变成了一只猫,景昭只知道他没有消失,他还活着,当即欣喜的一把将白猫抱起,放进怀中紧紧抱住。
“太好了,道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景昭喜极而泣,说到后面有些哽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此时只能化作本体的谢长蕴有些无奈,他略微挣扎着把自己的脑袋从景昭怀里□□,粉色的鼻头翕动,微微喘了口气才又“嘤”的叫了一声。
听到自己的声音,谢长蕴一张白色的“猫”脸上并不存在的眉毛皱了皱,显然是有些无法接受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不过景昭并不介意,反而在松开它之后捧着它的脸狠狠亲了几口。
谢长蕴无法抵抗,也没想抵抗,他知道她刚刚有多害怕,只是可惜他现在妖丹重筑,修为也散得差不多,连基本的人形都幻化不出来,更没有办法口吐人言,所以只能用本来的声音与她交流。
抬起毛茸茸的脚搭在景昭的手背上,谢长蕴又“嘤”叫了一声,还抬头望了望天。
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景昭能猜出来他是说雨下大了,让她快回家。
来时所有的不安彷徨恐惧,都在这一刻消弭,不管他变成了什么,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记得她,就已经是最幸运的结果。
景昭抱着“白猫”踉跄着起身,阻挡雷劫时受的伤在隐隐作痛让她差点站立不稳,“白猫”长长的尾巴垂下,状似不安的在她怀中动了动身子,显然是担心她。
景昭稳了稳身形,随后低下头用脸轻轻蹭了蹭它的脑袋,柔软的声调带着些许颤音:“道长,我没事。”
道长没事,他渡劫成功了,她真得好高兴,好高兴。
谢长蕴又“嘤”的叫了一声,用脸回蹭着她。
景昭摸了摸它的脑袋,随后抱起它往道观的方向走去。
回到了道观,因为遭受雷劫主殿被损坏了一部分,还有谢长蕴冲天而起时直接将房顶给冲破了一个洞,碎落的瓦片掉的满地都是,连带着砸碎了墙角的一个瓦缸。
景昭还记得谢长蕴跟她说过,白衣道人在的时候最是看重主殿,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徒弟把主殿糟蹋成这样,定要气得活过来。
景昭低头凑在谢长蕴的耳朵上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乖乖窝在她怀里的谢长蕴抖了抖耳朵,眼神轻飘飘的移到此时破破烂烂的主殿上,随后又漫不经心的移开目光,好像并不怎么重视。
景昭也没指望他现在这个样子能去把屋顶修好,一路抱着它回了他们的房间。
与三年前相比,屋子里添置了许多东西,隔开隔间的地方垂挂着一副白色珠帘,内室的床榻上铺着上好的蚕丝被,紧靠衣柜的地方添置了一副梳妆台,是谢道长亲手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他们的小家。
将“白猫”放在床上,景昭坐在它旁边,随手将屋子里的烛火点燃,她这才有时间细细的打量起来谢长蕴的本体。
是的,就是本体。
因为之前谢长蕴记忆被封,身上既没有妖骨也没有妖丹,所以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娘到底是什么品类的上古大妖,他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重筑妖丹成功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以现在才会让景昭开了眼界,她之前还以为谢长蕴的本体会是像穷奇饕餮那种一看就凶恶又强大的凶兽异兽之类,独独没想到会是像这样的一坨毛茸茸的白软团子。
难怪道长只喜欢穿白衣,看来还是天性使然。
他本身就是这样雪白的颜色,纤尘不染,又萌又乖的,好看死了。
景昭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摸了摸白猫的头,手感真好,越摸越觉得光滑滑溜,爱不释手。
做人时从来没有被摸过头的谢长蕴:……
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谢长蕴没有躲开景昭的手,只在对方的魔爪渐渐不安分的挪到他的耳朵上想要继续□□的时候他才歪着脑袋滑了出去,径直优雅的转身走到床头卧了下来。
景昭看着他那双竖起的毛茸茸耳朵有些眼馋,好可惜,道长不给摸。
算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想问。
然而景昭还没有开口,一张纸和一根笔便从外室飘了进来,落在了床上。
景昭看着那张纸被铺在自己的面前,然后那根笔开始写字。
【疗伤。】
是谢长蕴的笔迹。
他担心她的伤势,所以让她先疗伤。
景昭没想到谢长蕴还能想出这个方法跟她交流,唇角扯出抹笑,连忙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身啊?”
不知道是不是景昭的错觉,感觉白猫的眼睛闪了闪,下一秒纸上就出现了另外的几个字。
【等到修为足够化形。】
景昭又问了足够化形需要多久,只是这次谢长蕴没有再催动毛笔写字,而是对着她“嘤”叫了一声,随即有些无力的把脑袋搭在了自己的前爪上,睁着两只湿漉漉的圆眼望着她。
景昭立即便猜到道长应该是法力不足,所以没有办法继续在纸上写字了,她也就歇了继续问下去的心思,当前还是让道长先好好休息要紧,他们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从床上起身用水盆打了些水来,景昭用棉帕细细的将谢长蕴身上的毛发擦拭了一遍,擦去了不小心沾染到的血迹还有脚上的泥土后,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尾巴。
尾巴手感更加的柔软蓬松,比脑袋的手感还要好,景昭有些上瘾,想要再摸的时候,谢长蕴突然抖了抖耳朵换了个姿势,身体侧卧着蜷缩在一起将尾巴压在了自己的身下,圆圆的大眼压成了一条缝,斜眼瞟着她。
很明显,不想让她再继续摸下去。
景昭觉得有点可惜,但也没有继续上手,打算等他的精神好一点,再实施自己的撸猫大计。
将水盆放下之后,景昭便也盘腿坐在了床榻上的另一头,双手结出法印,缓缓闭上了双眼。
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在修炼中度过,景昭打坐了一晚上,清晨便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好了许多,没有一动就痛的感觉了。
睁开眼睛下意识望向床铺的另一头,就见谢长蕴依然维持着昨天晚上的那个姿势,不过随着他呼吸的一起一伏,明显可以看到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光,衬托着他身上白色的皮毛像釉质一般,白得耀眼。
睡觉也能修炼?难道这是上古大妖独特的修炼方式?
景昭有些好奇,不过没有贸然的出声打扰,修炼最忌突然打扰,容易灵力错乱走火入魔。
所以景昭自己安静的下了床,没有惊动谢长蕴。
只是在她离开后,床上的白团子还是睁开了眼睛,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直到出了房门,它才收回视线,继续闭眼调息。
一出房门便是凌乱又破烂的场景,想起昨天晚上下了雨,主殿的房顶又破了个洞,内里肯定被水淹了。
景昭脚步匆匆的走了过去,果不其然主殿里面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聚水坑,还好敬神的香案都比较高,只淹了桌脚,和地上摆着的蒲团。
虽然白衣道人说过最好不要在殿里使用术法,但是都淹成这样了,再不用法术,这主殿就只能拆了重新修过了。
景昭将殿内的水全部弄了出来,又用了法术把房顶补好,这一番下来消耗不少,胸口的伤又在隐隐作痛。
她扶着门窗喘了口气,抬眼扫到地上因为瓦缸破碎残落在地上的睡莲,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放进了另一个瓦缸里面。
之后她便走进了厨房,打算给谢长蕴做点东西吃,他现在是本体饿了肯定要吃东西的。
景昭在厨房忙碌的时间,左边厢房,内室的床榻之上,闭眼调息的白色团子身形倏然呈现一种模糊的变换,只是这变化紧紧持续了几息,便又归于原样。
谢长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从榻上撑起四肢,抖了抖身上的毛,竖起耳朵像是在听什么动静,随后从敞开的窗口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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