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桃木光秃秃的枝干上,泛着寒意,连流莺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剑拔弩张。
书生苍白的面色,落在她眼中,竟是显得如此弱小无可依。
“虽王爷不信鬼神,但草民以为,瘟疫乃是天灾……说句大不敬的话,怕不是上天降罪,便是惩责圣上昏庸无道。”
这话何止是大不敬,若是被有心人听到,那是要砍头的大罪。
但书生心里清楚,庐陵王并非寻常人,他早就准备好了谋逆造反,这种顺毛捋的话,他自然爱听极了。
庐陵王是带着幕僚来的,书生大逆不道的话,落在庐陵王耳中,便成了读书人的直率耿真。
谁都知道,读书人最是呆板愚钝,像是一根筋的驴脾气。若非如此,昨夜那血溅当场书生,就不会撞破庐陵王的谈话后,不知退避,反而上前理论。
眼前这病恹恹的书生,看着呆头呆脑,饶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他庐陵王面前编排谎话。
庐陵王顿时眉眼舒展开来,连心底的嫌弃都少了几分:“隔墙有耳,这话可说不得。”
他嘴上说着‘说不得’,眼睛却笑眯眯弯成一道线:“本王与圣上乃同母所出,若非此次事关百姓性命攸关,本王又怎会出此下策……”
“本王见你言语耿直,想必表文也是能写的极好。若是此次能将百姓解救于水火之中,本王定不会亏待于你……庐陵王府正是缺少你这样明事理的幕僚。”
说着,庐陵王拍了拍书生的肩膀,俨然已是为书生勾勒好了前途美景。
庐陵王的幕僚待遇极好,即便帮不上庐陵王什么忙,当做闲人养在庐陵王府里,也是吃喝不愁。
书生沉默片刻,随即躬身:“王爷如此看重草民,草民定不负王爷所望。”
庐陵王颔首:“既如此,本王便不再叨扰阁下。”
说罢,他便要带着幕僚离开。
幕僚走时,不经意间瞥见书生唇间泛红的血迹,想起书生方才似是嘲讽的妖鬼秽物之言,他停住脚步:“敢问阁下,可认识住在南巷里的陈生。”
书生脸色微僵。
陈生便是死在他眼前的陈大哥,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认识。”
得到答复后,幕僚眯起眼睛:“昨日陈生刺杀王爷,被侍卫处置……听人说,你与陈生一道从宴厅中离去。”
刺杀。
他竟颠倒是非,将陈大哥嫉恶如仇上前理论的举动说成刺杀。
书生垂着头,紧抿住的唇中,牙龈咬的紧绷,浑身止不住颤着。
流莺察觉到空气中暗暗流动的杀气,她虽目不识丁,却不是傻子,大概猜到了庐陵王的来意。
其实她对书生说的事情并不意外,庐陵王野心勃勃,又刚愎自用。将她养做外室时,便时常在她面前说些大不敬的言辞,只差将谋反挂在嘴边了。
伴君如伴虎,帝王家的人最是无情,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更何况庐陵王身边卧虎藏龙,书生这呆愣愣不说话,怕是要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流莺还惦记着书生的肉,怎能让书生这般轻巧就死了。
她盯着庐陵王的背影,魂魄都止不住颤栗,想起庐陵王折枝的动作,过往犹如噩梦般的回忆袭上心头。可再生为人的念头,令她不甘眼睁睁瞧着书生丧命。
她终是强忍着恐惧,从桃木里爬了出来。
流莺是冤魂,在外边流荡久了,便成了俗称的恶鬼。不过她没什么坏心眼,更没有害过人,只是听狐妖说过,恶鬼可在人间作祟。
那作祟的具体表现,由浅至深,分别表现为控制烛火闪烁,刮起阴风阵阵,又或是靠近活人的躯壳,引得活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还有更过分的,便是吃人喝血,又或者害人性命……这些流莺没胆子做,只挑了些最简单的试了试。
她抬手念着狐妖教给她的口诀,明明三月春风暖,刮到脸上的风却突然阴寒起来,冷冽刺骨,犹如身置寒冬腊月。
庐陵王打了个寒颤,流莺见有效,便靠近庐陵王身侧,又掐指念起口诀。
这次他一连打了数十个喷嚏,天灵盖都冒着凉飕飕的风,只觉得手脚冰凉,恍若尸体。
幕僚原本在观察书生的神色,但庐陵王那边的动静太大,他身为属下自然不能不理会。
庐陵王揉了揉发酸的鼻头:“怎么突然这么冷?”
幕僚忧心上前:“刚刚三月,春暖乍寒也是有的。”
庐陵王刚想说什么,后脑勺却又是一阵发寒,这种阴森森的感觉,令他想起书生方才说过的话,不由心中发毛——难不成,这院子里真有妖鬼?
他忍不住又打了几个喷嚏,终于撑不住离开了院子。
而幕僚追了两步,倏忽想起身后的书生,眯着眼打量着他:“明人不说暗话,你既能将王爷哄得开心,想必不是个没脑子的。若此次表文写得好,说不准我们有机会成为同僚。”
“望阁下不要辜负王爷一片赤诚心。若不然……陈生的下场,便是你的结局。”
幕僚放下狠话,疾步追了出去。
流莺听见院子外传来车轴轱辘的声响,知道庐陵王坐上马车离开了,她松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哐当’一声响。
她循声望去,原是书生摔门进了房间。
流莺不知道书生此刻在想什么,只能倚在破旧的瓦砖房外,趴在窗户边向里看着。
半夜时,她似乎又听见屋里传来隐忍的啜泣声。
书生可真是个爱哭鬼,流莺忍不住在心底这样想。
翌日,书生早早便出了门。
流莺虽是鬼,却是个按时睡觉、按时起榻的好鬼。她听见门被推开,睁开眼,迷糊糊看向书生。
他今日看起来憔悴得很,眼底泛着一圈青色,立在曦光下,宽大的外袍裹着削痩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羽化登仙。
“昨天谢谢你。”书生道了一声谢,便捏着自己连夜写出来的表文,朝着院外走去。
流莺跑过去拦住了他:“你要去庐陵王府?”
她又问道:“你要当他的走狗?”
书生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为什么害怕庐陵王。”
明明是询问,却带着一丝笃定,像是在陈述她恐惧庐陵王的事实。
“……”流莺沉默起来,许久,撇过头去:“他是个坏人。”
看出她不愿多说,书生也不再追问,绕开挡路的流莺,继续向前走去。
流莺见他越走越远,顿时急了:“你这个胆小鬼,懦夫!只会躲在屋子里哭鼻子,连点骨气都没有!”
书生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
他只有将弹劾圣上的表文送到庐陵王手里,才能真正让庐陵王安心。
那表文便是他的把柄,是他的软肋,他将把柄送到庐陵王手里,庐陵王才会认为他们是一条线上绑着的蚂蚱。
昨夜来的幕僚绝非善类,以庐陵王多疑的性子,指不定幕僚在耳边吹吹风,庐陵王便会改变主意,命人上门来杀他。
他要做出表忠心的举动,打消庐陵王的疑心,让幕僚无计可施。
他是胆怯,是软弱。可他并不是流莺口中的懦夫。
那幕僚说得对,林大哥已经死了,他若以卵击石,下场便会与林大哥一样。
这样不能解决问题,瘟疫还在,流民亦在,蒙在鼓里的读书人仍会成为庐陵王手里的刀。
即便圣上处置流民不当,也比庐陵王这般心思歹毒的人造反篡位来得强,最起码圣上没有草菅人命,更没有拿百姓的性命当做登位的筹码。
书生要报仇,他要为林大哥正名,更要为那些因庐陵王夺位,而成为踏脚石的亡魂一个交代。
他不求旁人理解,但求问心无愧。
书生一路步行到庐陵王府外,向守门的侍卫说明来意,没过多大会儿,便有幕僚前来引荐。
幕僚仍是昨日跟在庐陵王身旁的那人,他见到书生来,并不意外,只是含笑:“看来你是想通了。”
书生捏紧手中的表文,指节泛着一抹青白,话说的轻巧,但写下表文时,也象征着他折了傲骨,丢了尊严。
夜里,泪水止不住落下,他痛苦,宁愿自己被庐陵王直接了断,也不愿违背读书人的清白傲骨。
想到这,他不禁苦笑。
原来人竟能这般纠结,又不想死,又不愿失了气节,到头来两端还是要选一个。
幕僚将书生引到书房,庐陵王正在描画,他指腹不断摩挲着那画像上的女子,眸中似是不舍,又似是依恋。
书生抬眸,瞥了画像一眼,却猛地怔住。
那画像上的人,竟是……流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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