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的历练结束的最后一日, 阮明珠总算打外边儿回来。
因为在人间需得老老实实,不用任何术法,她不知从哪儿牵了匹白马, 用以赶路。
林寻真正在山门前, 手中拿着一卷弟子名姓册,搬了一套桌椅, 坐于一片树荫处。她隔得老远,便瞅见了那红衣姑娘跨着白马, 乌发飞扬,璀璨得耀眼, 一路驰骋而来。
一道水幕挡在山门前。
阮明珠将刀尖点地, 纵身翻下,又拉住马匹,笑道:“怎么,你还特地迎我?”
林寻真也微微一笑,“这一批出门的也就等你一人了。你若是不卡着这最后一日才归,我现下早不必坐于此处。”
一张纸冷漠地拍过来, 阮明珠一把接住, 用朱笔往上勾掉自己的名姓,“那我可真不知道是你管这事儿。”
“不然,就偏再多耽搁几日才归!”她哼笑一声。
“过期不候。这除却能让你去掌门殿喝一壶茶,兴许再抄几本经书外, 似乎对我无甚损害。”林寻真逐渐习惯了阮明珠时刻与她抬杠的相处方式。
好歹现下真刀真枪打架时不乱来就成, 其余的地方她从来懒得和这头脑不太对劲的家伙一般见识。
“走吧。”
最后一只飞鸟也已经回巢, 林寻真可以去向掌门复命了,便利落地将桌椅收回纳戒,又把几卷名册清点一番, 确认无有遗漏后,与阮明珠一路走向内门。
阮明珠牵着马,有一嘴没一嘴地说着一路上的见闻,林寻真听得倒是有些新奇,短短这么几月,感觉她是将这大江南北跑了个遍。
“我那日随便逛逛,又钻了个秘境玩玩。”
阮明珠自纳戒里一掏,是一枚圆润血红的蛋,“碰上一只杂毛鸟非要来啄人,便将它收拾了一顿。结果那鸟死后阴魂不散地化为了这个?”
林寻真仔细看了看,只见蛋壳上花纹繁复,气质华贵,定然不是什么凡物。
她审慎地说:“以防万一,你还是找长辈看一看。我看这东西来头不凡。”
“呀,”正当此时,阮明珠隔得老远,看见了卿舟雪的身影,讶然一瞬,又忍不住问道:“她不会只下山玩了一日,就把自己又种回鹤衣峰了?”
卿舟雪仍然在一心一意地练剑,见到两位师姐师妹走过来,索性收了剑势。
“云师叔呢?”阮明珠和她打招呼时向来如此,毕竟师姐沉默寡言,唯有谈到云舒尘时话题稍多。
卿舟雪说:“她在峰上。”
“奇怪。今日又没人陪练,你怎得一个人在演武场晃荡。”
“师尊说……”卿舟雪将剑横起,以手指贴着剑身,拭去那一层薄霜,“我术法的范围逐渐扩大,用剑时不得不会冻到一些物什,比如她种的花在反复冻融之间,已经死了两盆。因此我来此练剑。”
“……”
金丹跨元婴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
在金丹期之前,剑修的打斗方式总是铿锵相碰,朴实得如轻功好一些的武夫。
在此之后,丹田日益充盈,术法也齐头赶上,不再局限于三尺之内。
阮明珠先是好笑,原来云舒尘还有侍养盆栽的爱好,而后又忍不住大叹一声,“师姐已经这么厉害了,我得赶上才好。”
她手中捧着的蛋实在过于瞩目,卿舟雪盯了那血红的东西半天,“这是何物?”
“不知道。我打算送给我家雕来孵了。”阮明珠说,“孵不出来就请你们喝蛋汤。”
“万一是什么大机缘,你别胡来,未下定论之前不要……”林寻真一听她说话便头疼。
阮明珠转身跳开,架势似乎要回峰,没个几瞬就窜了好几丈远,声音远远飘来:“知道啦——你怎么比我峰上那老头儿还啰嗦!”
阮明珠走了,林寻真这时忍不住掀了下眼皮。
此刻日薄西山,天边云如火烧。
卿舟雪独自练了一日,正准备回去,林寻真则去主殿,两人正巧顺路,便结伴而行。
“师姐这几日忙着?”卿舟雪问道。
“是,现下不会忙了,下山游历一事到此为止。”
两人聊了几句,林寻真发觉她那冷若冰霜的师妹,在嗯了一声后,往往就没有下文。
可若说她是在敷衍,那又全然不像,师妹是在很专注地听人说话。
她冷冷淡淡的,但并非冻人,相处起来又意外地随和,只要不嫌太安静。
林寻真以前在家中见过的人不多,但是自从入了太初境,从此再没人在她耳根子边念叨“女子不能在外抛头露面”的昏话,她协助掌门有几年,不可能所有的活儿都排到自己身上,除却宗门特殊活动亲历亲为,其余一些例行的事宜都要分散给部分师弟师妹。
这样就不得不与他人交涉,得有些眼力见,发掘出一些干活麻利的苗子;她还得时时揣摩掌门长老的意思,以便于做出安排。
这样一来,见过的人自然不算少,识人也隐约有了点心得。
但是这个卿师妹着实特殊。
一开始看卿师妹天资卓绝,又得掌门器重,林寻真早存了结交的意思,不过她再怎么表示亲近,卿师妹整个人如隔云雾,喜好性情都不分明,还是一贯的客气。
她也看不太透她,正这般随意想想,不禁又想起阮明珠说的一些胡话,以及她相当喜欢的一部分有违伦常的低俗书籍。
事后林寻真知道这些“低俗”之物正是出自于越长老之手,她便不好再说些什么。
许是阮明珠念叨得多了,她再仔细一想,发觉那丫头说的也并不全错,卿师妹若还有在意的人,那肯定便是云师叔了。
一旦谈起她,又听得林师姐表达了对云舒尘的崇敬之心,卿舟雪的话便多了许多。
林寻真侧头看着她眼底微明的光,眉梢带着的松然。
旁人说她师尊一句好,她便是如此神色,如此神色,才像是个年轻姑娘该有的生动。
林寻真笑道:“你和云师叔感情真好。羡煞旁人。”
卿舟雪却说:“有时候……也没那么好的。”
她似乎垂眸想到了些不好的时候,又轻声一叹,“师姐,我看你各方面都懂得比我多。你知道常人所说的爱慕,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寻真走着险些一个踉跄,她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这是何意?”
“我不知何为爱慕,但却时时想与师尊待在一处。”
她不禁又蹙眉,“可是师尊说,我若是不懂这个,便不要再与她亲近。近日她又莫名地原谅我,但这终究是一处疑惑。”
那一夜她们抱在一处,又亲在一起,卿舟雪甚是喜欢如此,可是不知为何,她现下一提,云舒尘便说,休要再提那晚的事情,态度相当冷淡。
“这……这,”林寻真总觉得舌头打结,良久后,才干巴巴地说:“师妹,你兴许是将爱慕之情和敬爱之心弄混了。她,她是你的师尊,于你而言,如父母一般的存在。你应当不会怀着这样……肮脏的心思的。”
卿舟雪不解,“脏?”
林寻真严肃着一张脸,和她掰扯了许久人伦观念,“若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骤然对自己生了这种想法,师妹,放作任何人心里都会不自在的。”
卿舟雪最后又将其作为一种“人世间的规则”记下,正如师尊告诉她的那些一样。
末了,她好像更加低落,“我这样天天对她好,一心向她,什么事都事先想着她……师姐,这也脏得很么?”
林寻真自知那话说重了,可是她也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便道:“你安心修道罢,兴许过个几年,这事就淡了。云师叔应当还是会如往常一样待你。”
而卿师妹似乎受了点刺激,脚步匆匆地走了,走上山巅,踏着剑就飞向鹤衣峰。
一入庭院门,卿舟雪心跳如擂,转了一圈儿以后,知道云舒尘此刻不在家,她的呼吸又渐渐平稳下来。
她心中空荡荡一阵以后,想着做些什么来等她。
此刻她无心练剑,也修行不进去,于是将那本《以下犯上》拿了来,重新翻开第一页。
卿舟雪读着读着,入了神。因着这一对写的是师徒关系,主角心中念着人,她心中也惦记着人,所以看得分外揪心。
里头的姑娘因为师父的冷淡而悲,因为师父的回眸与注视而喜不自胜,卿舟雪不至于这样七上八下,不过内心也总是因为云舒尘的态度而波澜起伏,这倒是很像。
她看到逆徒给师父下药时,心中居然想的是:她怎么这般大胆?不怕师父从此厌弃她
紧接着便瞧不出什么情节了,大多数是在床上浮沉纠缠。
卿舟雪权当看了一场精彩的武打戏,她一目十行,书页翻得很快,想知道她们起床后会如何。
在这话本中,萧成玉第一次清醒以后,劈头盖脸地将秋月白冷斥了一顿,此后再对这逆徒没有什么好脸色。
秋月白心中酸涩,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加上心中的不满和占有欲作祟,她仍旧囚禁着师父夜夜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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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成玉有气无力地躺在塌上,遮住了周身大片吻痕,她最后只冷冷说了这么一句:“秋月白,我当时是瞎了眼,才将你捡回来当徒弟。罔顾人伦之辈,不配为我弟子!”
秋月白扶着门框的手一顿,脸上掌痕明显,是方才萧成玉甩出来的,现下仍旧是火辣辣的疼。
可是她心里更疼,一面痛恨着自己为何要这样对她,一面又如上瘾一般,恨不得把她揉入骨血。
秋月白微微侧过头,眼中含着一层薄泪,弯了弯嘴笑,“师父,我曾经更想要你的心。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你从来不肯施舍半点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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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有人柔声唤:“卿儿?”
天光射了进来,室内忽然明亮许多。
云舒尘应当是外出了一趟,她刚抬脚进来,便瞧见徒儿抬头愣愣地瞧着她,嘴唇发白,眼中难过已经有些明显,仿佛下一秒便要破碎。
而她膝盖上正摊着那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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