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渺遇见李明琮那天,发生在她寂静如死水的生活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天中。

    下午五点整,江渺准时关掉电脑,屏幕黑下来的那一刹那,她的表情也垮了下来。

    桌边的手机也准时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张警官。

    “张警官?”江渺坐在椅子上,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忙完了吧?”张警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声音听着浑厚,平和亲切。

    “刚忙完。”

    “今天是你去复诊的日子,你记得等会准时过去,”张警官继续说,“我下周就调走了,不过换了个年轻点儿的警官继续负责你的定期回访。你照顾好自己,晚点新的警官去看看你,上回看你状态不太好,我跟那个慈善组织打过招呼了,他们应该不来找你了。”

    “好,谢谢张警官。”江渺礼貌道谢。

    “工作还好吧?”

    “还好……”

    “林记者蛮好的,你跟着他多学点东西也是好的。”

    张警官例行关心了她几句,江渺挂了电话,预约短信弹出来,江渺做了几次深呼吸,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戴好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才去了医院。

    g市是个南方大城市,江渺租住的地方也算是在市中心,公寓楼下就是城市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车来车往,即便是深夜也仍然灯火通明——这也是她住在这里的原因,有人声,繁华,不会让她感到恐惧。

    市中心的医院排队繁忙,预约不上号,她也害怕与人相处,遂一直去的医院都是位于郊区的某医院,说是市郊,倒是更像个城中村。这所医院对心理精神科也不太重视,就在一楼最角落一间诊室,常年空着。

    诊室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外面的天气阴沉,是初冬,一楼诊室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榕树。

    窗户半开着,她的视线落在好医生手边的搪瓷杯上。

    “……你的状态还是很差,最近还是睡不着,会半夜惊醒?劳拉西泮和艾司药量再加点吧,吃半个月看看,不见好得换药了。”

    医生说着,写了一张处方撕下来推到她面前,“拿单子去拿药吧。”

    “好。”

    江渺盯着那棵榕树看了半晌,沉默蔓延许久。

    医生也不再多说,开了电脑点开下面的单机游戏打发时间。

    江渺慢吞吞地,按部就班,缴费拿药,推开玻璃门出来。

    天还是很阴沉。

    江渺迟钝地站了一会,准备去地铁站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终于再一次震动起来。

    上面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江渺下意识地拒接,那号码又弹进来,屏幕上接听的按键一闪一闪,她的神经又开始一跳一跳。

    拒接,对方继续打。

    于是在三分钟后,张警官的电话再一次进来,张警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的号码是新警官的私人号码,是他给的。

    再过五分钟,那个陌生的号码再一次弹进来,这一次江渺接了。

    “江小姐?”那端传来一道声音,略有几分低沉的男音。

    g市的冬天不算很冷,江渺其实是北方人,小时候冬天是干冷,不似这般潮凉,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无端让她想起家乡春末的时候冷硬的风。

    冷、硬,但是是有温度的,春末的风吹一吹,柳树开始发芽,那是万物复苏的迹象。

    “是我。”她站在马路边低声应,手指攥紧了塑料袋。

    “你在家吗?”

    “没有,我在……”江渺回头看,“g市第三人民医院。”

    那边的人沉默了几秒,江渺用力地攥着袋子,低声说,“……我大概要半小时才回去。”

    “我正好今天刚到g市火车站,可以路过第三人民医院,需要我捎你一程吗?”

    男人仿佛在说一句很平常的话,她想,张警官肯定已经都告诉他了,自从两年前结束了那场噩梦,她的世界被打碎重建。

    林记者一度跟进她的报道,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张警官搭了个线,主动为她提供了一份做文字助理的工作。

    “那我等会去接你,你在第三医院的路口等等我。”

    就在她分神的几秒,男人重新开口了,像是察觉了她的不适,停顿半秒说,“我叫李明琮。”

    “好,你好,李明琮……”江渺猛然收回思绪,磕磕绊绊地跟他打招呼,“我叫江渺。”

    他在电话那端笑笑,“那等会见。”

    江渺还没来得及答应,那边直接挂了电话。

    她站在马路边上等了二十分钟,远远地,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老款大众开过来,她认得,那是张警官的车。

    大众在路边停下,江渺起初不太确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城中村仅仅是建筑比市中心老旧低矮一些,依然是车来车往,附近还有不少保安岗亭。

    g市是大城市,治安一直不错。

    男人倾身,将副驾的车窗落下来。

    他的确看起来年龄不算大,应该是张警官开了个幽默的玩笑,男人目测三十上下,藏蓝色的圆领薄毛衣,外面一件黑色的夹克。

    长相周正,比普通人更耐看一些。

    双眼皮的褶皱很深,五官的底子也轮廓分明,短发略长了一些,几缕碎发拂过眉眼,他淡淡一笑,笑起来的时候下巴的线条格外清晰性感,凸显一种骨相的优越。

    但他看起来并不瘦弱,手袖口向上撸了一些,手腕乃至手掌的线条精实有力。

    他笑的挺平易近人——她不知道是他是特殊的,还是因为她来g市遇到的人都很好。

    “我刚从车站过来,老张的后备箱坏了,我东西都在后面,你坐副驾?”男人说着,探身帮她打开车门。

    江渺喉咙一涩,点点头,开车门坐进去。

    她看了一眼,后座果然放着一个行李箱,两个旅行包。

    “李明琮。”

    “江渺。”

    “安全带。”

    “好。”

    江渺拎着药,低头去摸安全带,结果发现安全带怎么都插不进去。

    她一急,弯腰凑过去看。

    李明琮趁这会在看手机,见旁边的人半天没有起来,李明琮俯身过去,“扣不上?”

    “好像……”

    坏了两个字没有说出口,男人的手覆过来,她低眸去看,那双手很宽厚,温热干燥的掌心蹭过了她的手指,她慌忙抽开手,李明琮好似没有察觉,帮她扣了一下,发现是安全带坏了。

    他笑说,“前面有拍照路段,要不你这样摁一下,晚点儿我修修,老张这车一年都开不了几次。”

    “……好。”

    江渺僵硬点点头,隐约嗅到他身上有点很淡的烟草味,跟洗衣粉的皂香融合在一起,并不算难闻。

    “劳拉,睡不着?”李明琮启动了车子,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江渺攥着袋子点点头,“嗯。”

    “还做噩梦?”

    “偶尔。”

    “老张跟我说你那房子卧室太临街了,还是个三楼,一楼门头房是个大排档烧烤店,不吵?”

    “可是太安静,我会睡不着。”江渺很低声地说。

    李明琮静默了寥寥几秒,“对不起。”

    “没关系。”她答得很下意识。

    正好是一个红灯,李明琮停了车,偏头看了看她。

    之前听张警官说过的,江渺是延阳市人,z省,北方省份,关于z省,李明琮只知道春新市,很小的城市,但有不少5a景区。延阳市跟春新临近。

    大概是那段不太好的经历,江渺很瘦,刚才看到她站在路边的时候,穿了一件白色的裤子,一件白色的薄毛衣,外搭藏蓝色的长袖卫衣。

    看起来挺像一个高中生。

    张警官一直负责这个女孩子的后续安抚工作,他们公安部门现在是三包,案件侦查、解救受害者、安抚受害者。

    张警官临时被调到隔壁边境省份,他因私事被上级调到g市转任负责受害人的安抚工作,这几天的工作交接,张警官颇为感叹地说了江渺的不易。

    才二十四岁,花季的年龄却掉在魔-窟里五年。

    外人听起总觉得匪夷所思,可这也的确是21世纪真实发生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

    这五年里,江渺的父母也因为寻找女儿下落不明,亲属仅剩舅舅和舅妈,但根据张警官说的,在延阳那个小城市,江渺的遭遇会被街坊邻居说三道四。

    为了避免二次伤害,张警官建议她可以远离应激源,江渺反应迟钝许多,一周后才给了张警官答复,来到了g市,当时g市电视台的知名记者林记者报道采访她,大概也是见她可怜,给她安排了一份文字助理的工作。

    李明琮敛神,缓声用开玩笑的口吻跟她说,“咱俩可能得当个邻居了,你住在三楼,我在四楼。”

    “好。”

    车子里又陷入一种沉默。

    她手里的药盒子上写着药量,那药量不算小,李明琮本身不算一个太爱多管闲事的人,尤其是别人的私事,可是看到江渺的背影时,他沉睡的某些记忆隐约有了些苏醒的痕迹。

    是因为那宽大的、不太合身的外套,瘦弱的身骨,看人的时候一双眼睛太过于平静,平静得像一湾死寂的水。

    让李明琮心口莫名一闷。

    是并不算愉快的记忆作祟,还是他与生俱来的正义和怜悯?

    “劳拉和艾司药量这么大,如果不舒服,我可以带你去别的医院看看,”李明琮说,“正好到了饭点儿,你如果太怕安静,咱俩也算个邻居,我做饭不算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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