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澹死于初春。

    和暖的暮春三月。

    在此前,江澹遭受了近半年的难以想象的痛苦,化疗放疗:头发掉落、头晕、上吐下泻、皮肤长斑口腔溃疡、浑身涨疼、呼吸困难甚至几度休克,粗大的针管插进她纤细瘦小的手臂上,水蛭一样吸出一大管血,像抽取了她大部分的生命力。

    高瞻小学写作文,我的妈妈。

    他把妈妈比成屋后不远处的小溪,小溪细水长流,静静流淌,水是温温柔柔的。

    水也是坚韧的。

    也许高瞻骨子里的韧性源于她。

    江澹总是强忍着端着笑,一如既往的笑着,安慰着丈夫儿女,“没事的。”

    “没事的。”

    高瞻等人从不问她的感受。

    她感受如何,他们怎会不知?

    这层楼因为痛苦治疗不时响起的撕心裂肺的痛吟哭喊,令人心悸。

    有一天晚上,江澹难得吃了安眠药睡得安稳了些,半夜里迷迷糊糊、又有些委屈说:“被子好重啊。”

    这被子,如同她沉重的命运压得她喘不过气了。

    江澹的身体越来越差,来看望她的人也越来越多,多数是她以前所在学校的老师学生,他们拿着水果鲜花来,带着凄怆离开。

    病房热闹了很多,却让人愈发的心情郁闷,夜里走廊泛着一种临近死亡的灰白色调,顶头上的灯接触不良,闪烁的频率像每一次心脏的跳动。

    江澹离开前的一晚,陷入了深度的昏迷,消瘦脸上的氧气罩,连接着床边的仪器,恶意的传递着一个信息:她的生命即将告终。

    她生命中至亲的三人,在她身边沉寂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守着她。

    直到天亮,直到她再度醒来。

    三人欣喜若狂,医生护士过来查看她的身体,情况依旧却是不怎么乐观。

    好在她在输完两瓶营养针水,终于能勉强开口说话。

    她被喂着几口温水,然后眨了眨眼睛。

    是不要了的意思。

    高应怜会意将杯子放好。

    今日是个大晴天,明朗阳光透过玻璃窗户照射在小蓝花上,红的蓝的白的紫的各色都有,它们在光下竞美。也照在她的发上。她又黑又长的秀发已经脱落了不少,所剩无几的渐渐变得枯黄无光泽,高民每次给她梳头都一言不发。

    高应怜握着她的手,高民坐在床边,而高瞻站在高应怜后面,三个人静静的看着她,她浅浅笑了笑,“没事,我没事。”

    她不说还好,一说,高应怜的眼睛就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红了起来。

    “别说话了,阿澹。”高民说。

    江澹看他,小幅度摇了摇头。

    她真的瘦了很多,以前也是瘦,却没有这皮包骨的模样。

    在没嫁给高民之前,她是镇上有名的美人,她相貌极为出色,性子温婉,担任着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很多媒人眼热,想给她搭红线,她都委婉拒绝了。她与高民认识源于一次机缘巧合:去学生家访半路自行车轮胎爆了,正巧高民经过问了话帮了她。为了感谢他,她家访结束请了他去镇上吃饭。

    后来不知怎么的,来往就多了,书信写了厚厚几沓,其中情意真切,反复读几遍,她就嫁给了同是孤儿的高民。第二年生了高瞻,过了四年又生高应怜,生高应怜时九死一生,从鬼门关捡回半年命,就这么一直都用药养着吊着,即便如此,也只是从一个健康的美人变成一个病美人罢了。

    而现在,她头发稀疏,脸颊凹陷,皮肤青白可见血管,眼下有因病痛折磨长久失眠的黑眼圈,唇如白纸,哪里还能窥见旧时风光,只剩下弥漫着浓重的病气。

    江澹深深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孩子,又费力的笑了笑,重复说:“我真的没事……”

    “嗯,我知道,妈没事了,妈要快点好起来。”高瞻说。

    高应怜紧闭着嘴,她怕一开口就要哭。

    江澹刚要说话,病房门被推开,是王戌时与高月过来探望。

    他们都是多年受她照顾的邻居孩子。

    显然被她生命力流逝的速度之快给震慑住了,他们一时无措又难过。

    高民招呼他们坐下。

    江澹缓慢转了下眼珠子,这是目前最省力的动作,但她脑子突突的疼,她忍下着锥心的痛楚,轻声说:“好孩子,别难过,我觉得好多了。”

    高民拿来之前妻子没看完的散文集,问:“阿澹要看书吗?要不要让孩子们给你读读看?”

    江澹虚弱答:“好……”

    他们一个个难过的模样,让她更加难过不舍,读会书,找件事情做一下兴许能让他们好一些。

    四个孩子,都在幼时接受过她的启蒙教育,教着他们背古诗,写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辨认每一年的对联怎么读。就连现在不读书了的王戌时偶尔也会买一些散文杂志来看。

    从高应怜开始,每个人为了清清楚楚给她读一篇散文,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暂时将涌上来的哽咽压下,使自己的声音干净些、悦耳些。

    这在某一程度达到了江澹的目的。

    高瞻从王戌时手中接过书来,正要翻下一页,母亲却开口:“阿瞻,再读一下《寂静之川》吧?”

    这篇散文是母亲生病以来,每次他过来她都请求他读的。

    高瞻怔了怔,答应下来。

    病房中,只有他稍微低沉的嗓音在飘散,“……那一天,我站在人群中仰望黑黢黢的夜空,望了很久,突然无数条交织的河流泛着光芒涌现,如同地上无数个擦肩而过的人,不知是天倒映着地,还是地上倒映着天……”

    “……所以说,每个人都是一条河川,蜿蜒径流,流过花田、黄土、高峭山脚,各种人与事成为支流汇涌,它去它自己的最终归处,而我的河在寂静岁月中流淌着……”

    这篇散文结束后,众人陷入沉默。

    江澹出声:“我想出去走走,去看看走廊尽头的花。”

    她的精神与身体状态都较之前要好些了,这短暂时间的休息与聆听孩子们的声音驱散了体内的疼痛与倦意。

    高民愣了愣,说:“我去叫医生过来,可以的话我们就出去。”

    “好。”

    医生护士都过来了,眉头紧皱,最后在江澹有些渴望的目光下还是点了点头。

    江澹由高民帮忙穿好外套,抱坐在轮椅上又盖好毯子,推着往走廊尽头走。

    但花还没开。

    好好的春季,怎么就不开花了呢?

    江澹也没有多失望,又提了去下面花园逛一下。

    春日阳光明媚,洒在身子暖和得让人心生慰藉,不少病人都出来晒太阳。

    小型花园左面还有一墙浅蓝色的喇叭花在和畅惠风中泛起层层波澜,有几个人正在这面高高的墙下握手胸前,似乎是把墙当教堂,面容肃穆祷告着什么。

    右手边则是个水池,有小孩坐在水池边上看里面的鱼,站在后面的女人应该是他母亲,一手拉住他后领子,另一只手举着连接他小手背的针水。

    几个小孩在追一个大人折出来的在空中左扭右扭的纸飞机,老人们在木椅子上半阖眼休憩。

    江澹说:“这里的花长得可真好。”

    正中间的花圃中栽了满满的水仙花,经冬仍开得灿烂,深沉的扁平细长叶上伸出小梗来,六片白花瓣拥着小黄芯,颜色纯净又分明,看起来秀丽清雅。

    还有轻微的香气。

    江澹凑近闻了下,回头对他们说:“真的好看。”

    她笑着,眉眼弯弯,在树下,透过交错相叠的树杈投下来的点点光与影在她肩上、腿上游走,一阵微风起来,她露在帽子外的发飘曳在脸颊旁的花上。

    这一瞬间,高民觉得,这与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画面极为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她温柔的笑着,眼中有细碎的光,她衬着花,花衬着她,然后她说——

    “阿民,想什么呢?”

    高民喃喃答道:“好看。”

    江澹又笑了笑,继续说着话。

    出来后,她感觉自己着实好多了,说起话竟也不费劲吃力,她看着那些玩闹的孩子们,感慨道:“阿瞻,以前折纸飞机很厉害啊。”

    高瞻怔然。

    倒是高应怜接上话,“哥给我折的纸飞机都是能飞很远。”

    江澹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现在的头发长了些,扎了两个短短的马尾,倒与小时有几分相似,她笑说:“你小时候每天都要喝一大碗苦涩的汤药,每次喝药都要跑得远远的,像只兔子撒了腿疯似的跑,头也不回的跑。但有一次你回头了,你看到,你哥在后面小心翼翼的捧着碗,不让汤药洒出来,他追得笨拙,满头是汗,神情着急又无奈。”

    “后来,你就没再跑了。你回来哭着跟我说,再也不跑了。”

    高应怜眨了眨眼,虚趴在她膝盖上,牵扯出很难看的笑,说:“我本来就是属兔子的。”

    江澹摸着她的头,看向一直在注视高应怜的王戌时,说:“也只有你戌时哥能追得上你。”

    “戌时哥腿长嘛。”高应怜闷声说。

    江澹无奈笑说:“你还嫌弃上了,小时你坐吊床从上面翻下来,幸亏你戌时哥腿长走得快,赶上了接住你,不然你这小脸就可毁容了。”

    高应怜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王戌时,没有吭声。

    江澹去拉高月的手,“阿月终于长了些肉了。”

    这半年来,她过得不错,原本尖尖的下巴圆润了不少。

    高月忍不住瘪嘴,她好起来了,从小对她多加照顾的远亲姑母身体却越来越差,她只能低声回着:“嗯……”

    江澹说了好些话,回忆着从前的种种过往。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恍然再回首,孩子们都半大了。

    她半截入土。

    江澹靠着高民的手臂,脸上露出一些疲倦来,高民劝说:“我们回去了?”

    她点点头。

    病房里,她又被抱回床上,背靠着枕头,眼皮忍不住要合起来,她微微晃了晃头,睁眼去看自己的丈夫与孩子,他们坐在自己面前,一如在家里餐桌前,等她过来一起吃饭,她笑了笑,嘴角小弧度的扬起来。

    意识却渐渐的开始有些模糊。

    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摸她的脸。

    她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生了场大病,丈夫要外出工作,她在卧室内休息,阿怜那会还不怎么会走路,见不到她一直哭,阿瞻把妹妹背着在院内踱步,小声笨拙哄:阿怜不哭,别怕,哥哥在……

    她身心俱疲,无能为力,只能边压抑着□□边听年幼的儿子哄睡更年幼的女儿。

    过了很久,阿怜终于睡下,她也精疲力尽到几乎要晕过去,却听到刻意放得很轻很轻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然后一只小小的手轻轻的贴上了她的脸,她的鼻子。

    她觉得心酸好笑,他竟在探她的鼻息。

    他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死亡的概念了。

    阿瞻彷徨又难过,妈妈。

    她安慰他说:傻孩子,妈妈睡一下就好了。

    “妈睡一下就好了。”

    她说。

    “好。”

    她听到阿瞻一如既往的回答,心下一松懈,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

    就这样,再也没有醒过来。

    江澹下葬那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送葬的队伍人群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雨中模糊得像白影子,飘荡着穿过后山的小溪、田野,小山头,最终抵达坟地。

    铁铲挖开潮湿的黄土,随着一阵似佛似禅的吟诵与哭声,黑木盒子放了下去,然后开始掩埋。

    高应怜被高瞻半抱着腰,她喊着,把泼下来的黄土拨开,“不要,不要,妈……妈……”

    “哥,不要,让他们停手,我看不到妈了,我看不到妈了。”

    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小脸被浸得很白,眼睛却很红,扒着高瞻的手臂乞求着。

    高瞻蹲下来与她面对面,他身边就是装着母亲的棺材,他说:“阿怜,别让妈淋雨了。”

    高应怜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大声哭了起来,高瞻沉默抱起她,看着父亲在雨中佝偻的身形,他看着这个很大的土坑,手中攥紧铲子,这个坑也有一部分是他亲手挖出来的。

    身后的邻居朋友撑着黑伞陪同着,一股难忍的悲怆蔓延开来。

    一个新深坑填成了一个新小土坡,是一座新坟,埋葬了昨日之人。

    摆上小蓝花,等来花期再来给她献上她最爱的花。

    高瞻背着哭得无力晕过去的妹妹,与众人往回时的路走,往回家的路走,脚印落在湿润的小土路上,很深很清晰。

    高民在旁为两个孩子打伞,伞几乎全都倾斜过去,他自己淋湿了个遍,他早就湿透了,在很早之前,这伞对他意义不大。

    高瞻一路低着头走,就要过河时,他停住了脚步,往回看,身后的路无数个脚印,来时的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了,只剩下回去走的。

    他在这一刻深刻认识到:母亲一个人孤独的永远躺在那儿了,她不会跟他们回家,家中不会有她的身影了。

    心里再也压抑不住那股巨大的悲伤与痛苦,胸口与喉咙发热发烫,手与脚忍不住打颤,他用力掐住手掌心,却尝到了腥咸。

    混着雨水,他尝到了自己的泪水。

    面前河流潺潺,他想起那天在病房中读的《寂静之川》,哽咽重复那些话语:“……所以说,每个人都是一条河川,蜿蜒径流,流过花田、黄土、高峭山脚,各种人与事成为支流汇涌,它去它自己的最终归处……”

    母亲的河,流淌着,就到此为止了。

    ——

    高瞻睁开眼。

    依偎着他肩头的严旬安也惊醒。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高瞻胸膛起伏不定,怔怔的看着四周,医院走廊里的灯亮堂堂的,恍如新生的希望,他转头看向严旬安。

    “怎么了?”严旬安问。

    高瞻喃喃道:“谢谢你……”

    “高瞻,你已经谢过我了。”严旬安不喜欢他与自己这么气,伸手抚摸着他鬓边微翘的短发。

    江澹推进手术室已经有两个小时了。

    现在是半夜一点。

    严旬安早就过来了。

    只是两人的关系不明不白,她也不好在这时出现在他的家人面前。

    严旬安在走廊拐角站了好一阵子,还是高瞻发现了她,过来劝她回去休息她却执意要留下。

    这么重要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在。

    严旬安说。

    高瞻愣了半晌,眼神游离,只说出一句:谢谢来。

    后来,高瞻就偶尔借口去上厕所来到这边陪她一会,也不远,随时都能看到手术室,只是不知怎么的,他竟能睡过去。

    严旬安说:“阿姨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她很快就会出来。”

    高瞻怔怔看着她,似被摄了魂,神情迷茫与无辜。

    严旬安忍不住在他下颌吻了吻,蝴蝶扇翅一般的轻盈。高瞻终于动了,捂着脸后退,像是害羞。

    严旬安笑了笑,说:“阿姨出来了。”

    开门声与凌乱的脚步声、小轮胎的滚动间偶尔卡轮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声。

    高瞻起身快步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严旬安。

    严旬安长身玉立,半隐在暗处。

    “去吧。”她嘴角微微扬起,却有些牵强,声音很是温柔,暗藏着微不可闻的不舍。

    高瞻说:“我一会就回来。”

    顿了顿,他说:“等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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