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阴雨,连续下了半个多月。

    清晨六点五十二分。

    朱肖喜从车上下来,快步往校内赶。

    突然脚步一顿。

    前方的高瞻撑伞经过一棵榕树,高而瘦的背影有些萧索,与来往的嬉笑的学生们大相径庭,两者无形隔着一层玻璃,遥遥两端。

    高瞻先前请了几天假。

    他妈妈去世了。

    朱肖喜曾见过那位病容憔悴仍温婉慈和的妇人,心底的难过冒出头来,他大声唤住高瞻:“瞻哥。”

    朱肖喜跑上前,透明伞与黑伞碰在一块,他问:“瞻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高瞻嗓子格外沙哑。

    他愈发疲倦不堪了。

    朱肖喜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吃早餐了吗?我妈——”

    给我准备了好多早餐。

    朱肖喜刹住话。

    在一个刚失去母亲的人面前提到母亲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高瞻低头看向那个大大鼓鼓、印着蓝色机器猫的袋子。往日里朱肖喜都会与他分享他妈妈精心准备的早餐午餐。

    高瞻眼皮微垂,如常道:“等下吃。”

    朱肖喜暗暗松了口气,与他一快走向教学楼,一路上他没敢也没心情像平时一样噼里啪啦说一大堆,时不时抬了抬伞,小心翼翼偷瞄高瞻。

    高瞻眼角有些红,嘴唇苍白干涩,脸颊上的肉掉了很多,从侧面看,面部的轮廓又深了几分。

    像一个单单薄薄的剪纸人。

    雨天,处处都潮湿得让人烦闷难过。

    高瞻沉默来到教室,沉默的吃完早餐,又沉默的在早读时望着窗外雾霾笼罩般浅灰色的天空。

    朱肖喜看守了他半会,走到阳台扔垃圾,突然听见对面熟悉的声音,刚要阻止高瞻,而他已站在他身后了。

    朱肖喜往他面前一挡,小声说:“严旬安回来了。”

    高瞻透过雨帘遥眺斜对面楼,走廊上,朱云贞正同严旬安说话,雀儿似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说到了什么,她整个身子都笑弯了,短发尾随之一颤一颤的。

    严旬安垂眸注视着她,在她说得兴起半挨在她身上时,神情僵了下,但很快恢复常色,嘴角有着细微上扬的小括弧,眼底一脉温暖柔和。

    兴许是这天气比她还要冷的缘故。

    “嘿,高瞻。”

    朱云贞终于发现了他们,远远笑着招手。

    现在高瞻是严旬安的男朋友了,可以光明正大打招呼了吧?

    朱云贞瞅了眼严旬安。

    她回以漠然。

    朱肖喜却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顿时炸毛。他还不知道那些事,以为自己表姐乐傻了昏了头,要置高瞻于死地,竟将他暴露在严旬安眼里。

    朱肖喜赶紧去拉高瞻,“躲一躲吧,瞻哥。”

    高瞻视线从严旬安身上滑过,无动于衷,任由朱肖喜将他带回教室。

    “嗯?高瞻是没看到我们吗?”朱云贞不明就里。

    严旬安不答。

    下午放学,雨终于停了。

    才露头的冬日又海葬,余晖漫漫,西边尚挂着一道朦胧的长虹,引得人们驻足瞻仰。

    朱肖喜与余景阳坚持要带高瞻到外面吃饭,不放任他一个人继续颓靡黯淡下来。

    倒没有去多高档的饭店,也就是附近的川菜小饭馆,点了夫妻肺片、口水鸡、水煮牛肉等特色菜,陪着高瞻吃得满头大汗。

    “瞻哥,你也太能吃辣了吧?”

    朱肖喜辣得嘴巴通红,一边吐舌头散热气一边说话,却见高瞻出神望着他身后。

    后厨门口有个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正坐在塑料矮板凳上削土豆皮,一张小脸很认真端着。

    满满一盘土豆都比小孩的手掌要大得多,削起来很是艰难,好几次土豆打滑从手上脱落在盘中,他也不耐烦不气馁,捡起来继续削。

    朱肖喜瞧得他又可怜又可爱,不满嘟囔着:“居然还用起童工,这家老板可真黑心……”

    余景阳见着了,白了朱肖喜一眼,道:“人小孩懂事,主动帮他爸妈干活呢,你以为谁都像你?”

    这一看就知道是老板的小孩。

    接下来发生的事像是在验证余景阳的话。

    土豆又一次打滑,土豆削刀片直接在小孩手上划拉出一道口子,立即见了血。小孩呆呆看了几秒,骤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找外面招呼人的老板娘,“妈妈,我的,我的手。”

    他妈妈回头看清情况,赶紧拉着他的手往里间走,稚嫩而响亮的哭声毫无遮掩的传递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妈妈抱着他走了出来。那小小短短的食指已经缠上了一圈绷带,她边给他抹眼泪边轻声安慰着:“不哭了,不哭了,等下妈妈给你买冰淇淋好不好?”

    孩子红着眼睛抽噎:“嗯……妈妈,我还是疼。”

    他妈妈往他包扎着的手指上轻轻呼气,“吹吹就不疼了,乖,乖。”

    孩子哭久了,止不住打起哭嗝来,“要,要草莓冰淇淋。”

    “好,妈妈等下去给你买。”

    老板娘抱着孩子继续招待人。

    中途经过高瞻一桌。

    朱肖喜朝小孩做了个鬼脸,逗弄得他频频往这边看。

    “要来跟哥哥玩吗?”余景阳拿游戏机诱惑他。

    小孩意动,老板娘向朱肖喜他们道谢,并放下孩子,“跟哥哥们好好玩,妈妈先去忙了。”

    余景阳捧着游戏机给小孩讲解简单的游戏,朱肖喜则替代了小孩受伤的左手,两人一起将单人游戏玩成了双人游戏。

    高瞻起身。

    朱肖喜与余景阳齐齐看向他。

    “我很快就回来。”

    高瞻回来得确实快,只是去附近的商店买了几只雪糕。

    高瞻挖着雪糕喂沉迷于游戏的小孩。

    老板娘又一次经过这边,见此摸了摸小孩脑袋,说:“要对哥哥们说什么?”

    一局游戏结束,小孩抬头,“谢谢哥哥。”

    他伸舌头舔嘴角的雪糕,又对高瞻说:“谢谢哥哥,”顿了顿,他不解歪头:“哥哥,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

    高瞻愣了下,注意到老板娘疑惑的目光,他暗自深吸了口气,说:“菜,有点辣。”

    老板娘笑说:“我们家辣椒酱是正宗的四川辣椒酱,市人大多口味清淡,确实会吃不习惯。”

    “……嗯。”高瞻含糊应着。

    鼻音更重了。

    对面的朱肖喜与余景阳都沉默了,默契低下了头。他们不敢看他。

    返校路上,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

    抵达寝室前,高瞻接了个电话,是他妹妹阿怜的,低低的柔弱的哭声从那头流泄出来。

    过了很久,高瞻才回来。

    其余三人都没问什么。

    安静的洗漱,关灯,睡觉。

    夜色深浓,室内沉寂。

    高瞻保持着一个姿势僵硬的躺了很久,依然睡不着。他掀开被子下床,没有开灯,就这么循着月色来到阳台。

    水泥筑的一米二高护栏,上面围了铁栅栏。

    高瞻坐在护栏上,寒风刺骨,他缩起来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月亮嵌在中天,暗淡而迷茫,四周风圈朦胧。

    高瞻仰着头长久的望着月亮。

    他想起幼时在中秋佳节里,母亲指着明月同他与妹妹娓娓道来有关的传说:月亮驾车的神叫望舒;月亮的归宿处叫月窟;月亮中有宫殿名叫广寒宫,月神名为结鳞,又名嫦娥,嫦娥偷吃了她丈夫羿从西王母那里要来的不死药……

    高瞻回忆着母亲给予他的东西:他的生命,他的健康,所享受到的温柔似水的极致的母爱,数十年来所触及的知识与见解。迄今为止,他落下的每一步,都是由她柔软的手牵着的。

    甚至在她最后的生命里,她反复让他读那篇《寂静之川》,极力开导与安慰他。

    高瞻喃喃自语:“那一天,我站在人群中仰望黑黢黢的夜空,望了很久,突然无数条交织的河流泛着光芒涌现,如同地上无数个擦肩而过的人,不知是天倒映着地,还是地上倒映着天……”

    “……所以说,每个人都是一条河川,蜿蜒径流,流过花田、黄土、高峭山脚,各种人与事成为支流汇涌,它去它自己的最终归处……”

    妈妈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吗?

    可是,可是……

    高瞻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润。

    克制不住嘴角往下撇,肩膀一抽一抽的。

    可是,今夜太冷了。

    可是,夜晚自此以后,都会这么寒冷了。

    ——

    时间再难熬也要熬。

    终于迎来了为期三天的期末考。

    高瞻之前因各种事故落下了不少课程,如今只能挺着疲乏的身子加紧巩固知识。

    考试期间不强制晚自修,朱肖喜感冒暂时回了家,余景阳赶去外地奔丧——他外婆去世了,方鹿松则去参加一个宴会。高瞻一个人在寝室里复习明天要考的科目。

    突然敲门响起。

    高瞻透过猫眼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同学,隔着门问他有什么事,他结结巴巴说楼下有人找他,又补充道:是严旬安。

    高瞻犹豫一会,还是套了外套下楼。

    严旬安就在寝室楼对面的树荫下站着,站姿随意却很稳,夜里呼呼作响的大风吹不动她一泓深潭。

    她像在发呆又似乎在想什么,很是沉迷,过了很久才注意到他的到来。

    高瞻垂眸。

    等了一会,才听到她的声音:“二十号,跟我去哈尔滨。”

    几近命令的语气。

    高瞻皱眉。

    “看冰雕。”

    一听就是朱云贞的主意。

    “……”

    他仍沉默。

    严旬安也蹙起了眉。

    高瞻问:“你不是出来了吗?”

    那时她说只要她能从别墅里出来,一百万一笔勾销。

    即便他不认为两者可以互相抵消。

    严旬安抿了抿唇,说:“没有完全。”

    不仅朱云贞邀请高瞻——哈尔滨之行以情侣为单位,秦医生也要求高瞻必须在她身边。

    严旬安原就因两方受迫而心情不快,再加上他推三阻四,更是烦躁,下意识的自虐的搓磨着几乎红肿破皮的指头。

    高瞻声音低哑,“我不去。”

    严旬安上前一步,“你要去。”

    高瞻撇开眼。

    “我是跟你商量?”

    冷冽寒风携着她的话刮过来。

    “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

    “只要你再吐出一个不字,我保证,你今晚会在牢里度过,甚至明晚,后晚,无数个夜晚。”

    高瞻咬住牙根。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

    高瞻身心俱疲,无力问:“过年前,能回来吗?”

    严旬安思索了下,“能。”

    高瞻点头,像是蔫巴的野菜叶子下垂。

    严旬安得到了回答,随即利落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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