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冰雕,好吗?”

    严旬安问出这话时,高瞻正提笔写下四个大字:岁聿云暮。

    字体方长俊逸,笔道流畅潇洒,风清骨峻。

    墨水自紫毫滴落,在宣纸空白处晕染了成一小丛乌云。

    严旬安蹙起纤细眉端,似为自己打搅了他而有些恼。

    高瞻却不甚在意的放下毛笔。

    此时,外面微雨打得枝桠凌乱,寒气却未渗入室内半分。这里原是高二与高三教学楼三层连结处的储物室,严旬安特地向学校讨要过来,精心布置了充当高瞻午时的休息室,外头尤加利树摇摇晃晃,霜蓝色叶片层层叠叠贴紧半个窗户,像在窥探这对小情侣。

    严旬安愁眉不展,仰着头看他,一双丹凤眼泛着濛濛水光,说:“你最近,好像又不亲近我了。”

    高瞻的视线滞留在桌上的合照。

    照片中的他与严旬安几乎头挨着头相视而笑:班级合唱终了,她第一时间迎上他,听他说有一句还是跑调了——经过几日的训练他已经大概掌握合唱歌曲的旋律了。她没有欺骗他,只是哄他说在众声中听到他美妙的歌喉她心里开了一片红玫瑰花,只有一朵黄玫瑰,就是他跑的调,但还是很好看。惹得他低笑不止,结果被朱肖喜偷拍下这一幕。

    朱肖喜当时人都麻了,说口感这么厚实的狗粮,吃得卡颈。因此还有模有样的狂拍胸口,让余景阳赶紧喂他一口水。

    校庆晚会取得圆满成功,高瞻与严旬安创造了新回忆覆以旧时光。

    可自校庆晚会起,高瞻一连几晚都是在不遗巨细的悲痛的新梦境度过,以至于短时间内跳脱不出来,甚至会潜意识的疏远她。

    高瞻沉吟了片刻,抬手将她头顶微翘的一撮头发压了压,道:“抱歉,我只是有些累。”

    严旬安清冽眸光流转。

    高瞻补充道:“备考有些累。”

    期末考在即。

    严旬安开口:“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你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这么冷静的人,说着主观绝对的话,还加了个“最”,不免显得有些稚气,但其中的信任与与有荣焉真诚生动。

    高瞻抿嘴轻笑。

    严旬安蹭他温热的掌心,觉得没过瘾,索性捉住他的手捧在胸前,低头去亲吻指尖。

    高瞻手腕一转,“我刚碰了不少东西,不干净。”

    高瞻瞥向靠走廊、窗帘没落的窗户,空无一人,迅速低头在她微撇的嘴角落了一个抚慰的吻。

    严旬安不贪心,舔着自己的嘴角,似在细细回味。

    见高瞻被她这自然的小动作弄得脸红耳热,严旬安起身覆上他的右手,道:“我们一起写个字。”

    她没有告诉他是什么字,多少个字。

    高瞻未敢太用力。

    隐约竹帘纹的宣纸上落拓笔记泼洒:横,竖,横折勾……

    最终落成:两相欢。

    两相欢,多解为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高瞻转眸看向严旬安,她含笑回视他,道:“这三个字固然鄙吝纤秾,我中意这份小器。”

    她贪恋独有两人、仅此两人。

    高瞻怔了下,道:“我们去看冰雕。”

    他答应了,这次是心甘情愿。

    去哈尔滨看冰雕不是严旬安的临时起意,她还提议带上其他人,比如朱肖喜、余景阳等。

    这是极为稀罕的。

    因为严旬安一贯是渴望与他单独相处,且多多益善。

    高瞻心里隐隐有了其他猜测。

    期末总结大会与表彰大会结束后,高瞻用不菲的奖金请大家吃饭,地点定在朱肖喜二叔的餐厅,也就是梦境中高瞻兼职的餐厅,而在朱肖喜隐约猜测到了高月的难处,也介绍她过来兼职了。

    受邀去哈尔滨游玩的包括了朱云贞、朱肖喜、余景阳和方鹿松。除此之外,竟还有朱云贞的一些朋友。

    这也是严旬安的主意,她说人多热闹。

    高瞻闻言,又有些恍惚。

    朱肖喜以往去探望他三姨多在暑期里,倒从未冬季去过东北,因此兴致勃勃,在餐厅里一张嘴巴叭叭不停,计划着要带些什么东西。

    身旁的余景阳耳朵备受摧残,忍不住用南瓜汤堵住他的嘴。

    方鹿松则看向习惯性帮忙上菜的高月,轻声问:“阿月,你为什么不去?”

    经过一个学期的相处,高月与方鹿松关系比其他同学要亲密得多——他们都当了半年的同桌,高月面上没有半分窘迫,笑答:“寒假工资高,我从明天开始要过来这边兼职,多赚些钱回家过年,而且,我很怕冷,这里偶尔六七度我都感觉自己要冻僵了。”

    方鹿松点了点头。

    高月的话真假难辨,但无论如何,要尊重她的选择与决定。

    大家都默契的遵守着这点。

    “高瞻!”

    严旬安突然叫道。

    众人都望了过来,瓷碎声已先入耳,一个女服务员跌坐在地上,身旁是一地碎片与,而高瞻的灰色毛衣染上数点黄黄绿绿汤水,显然是服务员脚底打滑,手里的汤水洒溅到坐在过道旁的高瞻身上。

    事发突然,连严旬安都反应不及。

    “对不起,对不起。”

    服务员也知这桌人都是“贵”,还没爬起来就开始连连道歉。

    高瞻受了无妄之灾,也懵了两秒,严旬安拿着手帕给他鼻尖及身上各处沾到的汤水,着急问:“烫着哪了?伤着哪了?”

    高瞻摇头,“没事。”

    转头看向服务员,她似乎摔得有些狠,经高月搀扶着艰难站起,右腿膝盖处的丝袜破了个大洞,皮肉上血迹斑斑。

    “来娣姐,还好吧?”高月问。

    看了眼惶惶不安的服务员,高瞻安抚道:“我这边没什么事,你先去休息室处理下伤口吧。”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餐厅经理招呼其他服务员收拾残局,自己则向高瞻他们连连致歉。

    高瞻摆手表示无碍。

    朱肖喜抿着嘴,虽然不满服务员笨手笨脚,也知若是自己添上一句重话,这个服务员明天就得卷铺盖走人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严旬安却艴然不悦:差点高瞻就受伤了——若是瓷片飞溅划到他。

    一旦设想到这种严重的后果,严旬安就止不住滔天怒火。

    丹凤眼原就威厉,彻底发怒时长眸一竖,脸色一沉,再加上她身上森凛的具有极强压迫性的气势,骇得其他人莫名生出一种“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微妙错觉,都不由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没事,我真的没事,”高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移话题道:“毛衣擦不干净了。”

    身上这件毛衣跟她的是情侣款的。

    今天第一次穿呢。

    高瞻这么说着,确实也有些委屈。

    严旬安闻言,果真顾不上生气了,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温声安慰道:“忍耐一会,我让人马上送款新的毛衣过来,我们一块换上,这件送去干洗店,等吃完饭也就洗好了。”

    “好。”高瞻对她的安排没有异议。

    他们说着话,似乎将其他人完全摈除掉。

    从员工休息室回来的高月看见表情统一的其他人,竟准确理解为:一言难尽,问:“你们怎么了?”

    朱云贞:“……”

    朱肖喜:“……”

    余景阳:“……”

    方鹿松微笑:“……我们,大概是坐了一次无形的海盗船。”

    “啊?”高月更茫然了。

    高瞻咳了咳,“……”

    去旅游前,高瞻回了一趟家,同家人待了几天,说明了旅游的各个事宜让他们不至于担心,且保证年二十七会回来。

    江澹现在的身体与精神状况都很好,她又养了几株秋兰;高民所在公司转型成功,工资翻了快一倍,又经历了棋子确诊肺癌这件事,便不再种菜了,工作以外的时间多数用来陪伴自己的妻子;高应怜缠着高瞻要一块去哈尔滨,被他狠心拒绝了,她的身子骨弱,经受不住极寒天气的侵袭,但他承诺会堆一个名叫阿怜的漂亮雪人,并给她拍照。

    奔赴哈尔滨并非乘飞机,而是前往g市再坐火车,穿越八个省,整个旅途时长三十三个小时。

    朱肖喜早就被告知了这种出行方式,还是怪提了一句: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严旬安没答。

    高瞻若有所思,道:既是旅游,那出发的那一刻起便都是风景,看看沿途风景也好。

    朱云贞带来的朋友一共七人:除了朱云贞的新男友梁野——历史惊人的类似,他就是酒吧台球室内与朱云贞拥吻的人,剩余的都是学生,还有两个是崇源高中的高一学妹。

    大部分的行李都提前空运到酒店了,比起大包小包返乡的学子工人,他们这一行人轻装上阵,夹杂在拥挤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

    订的三个包间软卧皆相邻,高瞻与严旬安、朱云贞与梁野为一间。

    朱肖喜他们则在隔壁包间,几人都是第一次坐火车,感觉很是新奇,等乘务员检完票就撒欢儿去探险,从车头逛到车尾:硬座车厢过于拥挤,连过道都挤满了人,甚至有人专门带了个小凳子占地坐着;硬卧过道也很窄,一个车厢三四十人,脱了鞋或多或少有些脚臭味;车厢连结处的厕所味道属实重……他们兴致并未消退,另一种别样的浓厚生活气息与归家的疲倦、热忱交织,使这群尚是稚嫩青春的少年郎略窥生命的坚韧。

    “瞻哥,你要吃泡面不?”

    朱肖喜捧着盒泡好的泡面进来,香辣牛肉味霎时飘满整个包间。

    高瞻跟着他们“探险”到一半就回来陪严旬安了,略有些诧异,“我不用。你这么快就饿了吗?”

    上火车前,大家饱餐了一顿。

    距离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

    何况——

    高瞻道:“我们不是带了很多吃的吗?”

    整整两大行李箱。

    “你光吃泡面能饱吗?”

    看起来苦哈哈的。

    虽说大家是来尝试平价的出游方式,但没必要学个十足十当苦行僧。

    朱肖喜嘿嘿一笑,坦白说:“我见别人都在饮水机那排队接水泡面,就过去凑凑热闹,我泡着玩呢。”

    高瞻:“……”

    “那你们谁要啊?”朱肖喜环视包间内的其他人,其他人回以一种看种白痴的眼神,瘪嘴道:“不要算了,我送给别人吃,别人肯定稀罕”

    高瞻目送他讪讪离开。

    严旬安敲了下桌子,拉回他的注意力,道:“你别总是盯着他,他又不是小孩儿。”

    高瞻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旁跟男朋友窝在一块看综艺节目的朱云贞开口:“他还不如小孩呢。”

    严旬安抿嘴,点了点高瞻手里的书,道:“继续读,我想听。”

    高瞻带了本汪曾祺的小说集过来,刚读到其中的一篇《异禀》,“……陈相公老是挨打。学生意没有不挨打的,陈相公挨打的次数也似稍多了一点……这孩子也好像不大聪明,记性不好,做事迟钝。打他的多是卢先生。卢先生不是暴脾气,打他是为他好,要他成人。”

    “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药,下梯一脚踩空了,把一匾筛泽泻翻到了阴沟里。这回打他的是许先生。他用一根闩门的木棍没头没脸的把他痛打了一顿,打得这孩子哇哇地乱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错了!哎呀!哎呀!’谁也不能去劝,因为知道许先生的脾气,越劝越打得凶,何况他这回的错是不小。后来还是煮饭的老朱来劝住了……他一把夺过许先生手里的门闩,说了一句话:‘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

    “陈相公挨了打,当时没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门,一个人呜呜地哭了半天。他向他远在故乡的母亲说:‘妈妈,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你老人家了!’……”

    高瞻读着读着,不知怎么的,嗓子有些痒,于前几日梦境掩埋的凄怆悲哀骤然露出头来。

    此时是下午五点三十七分,冬季日照短,夕阳垂落,天色渐昏沉。

    火车疾行,经过乡村。

    从窗口往外眺望,目之所及是平坦开阔的原野景象,由下至上:稠密墨绿色草地平铺连绵不绝,矮树林几近鸦黑,电线架远远近近矗立,然后是夕阳被散射的颜色不一光线:藤黄色、石黄色、杏黄色和柳黄色,各色渐变,其中几缕灰白薄云浮泛,最后是深浓的暗蓝,一大片忧郁的暗蓝。

    高瞻眼睛泛酸,低头看手腕的红绳。

    江澹知晓他将带了十几年的玉送给严旬安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花了半天编了条红绳给他戴上,红绳寓意辟邪,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

    高瞻声音低低,“我有些累了。”

    严旬安捕捉到他情绪的转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刚刚所望的窗外,不知想到什么,也有些低落,问:“那去睡会?”

    “……嗯。”

    高瞻睡在上铺,严旬安带了几套轻便的睡袋,他躺在睡袋里再盖上提供的被子,严旬安则站着,与他头抵着头。

    她抚着他的发,轻声道:“睡吧,高瞻。”

    像哄孩子似的。

    朱云贞本就没多少心思在综艺节目上,瞥见严旬安的动作后,心脏猛地一窒。

    朱云贞以前自诩最接近、了解严旬安,可事实又一次颠覆了她的认知。

    仅仅旁观便觉得心里发烫的,极度柔软的呵护与怜惜,就算是以前的朱云贞,也没从严旬安那里得到过。

    火车正经过城镇外围,灯光稀疏,断断续续交替闪烁,透过车厢窗户在严旬安身上一片一片飞快掠过,凫趋雀跃。

    严旬安在高瞻睡脸上吻了吻。

    像夏季晴空中,云与云的一次触碰,轻柔而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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