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跟着严旬安去哈尔滨的前两天,与朱肖喜他们发生了争吵,说是争吵其实更像是不平。

    那天晚上朱肖喜他们回到寝室,一直用很奇怪的眼神偷瞄,高瞻疑惑不解,朱肖喜欲言又止,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道:“现在学校里疯传,你跟严旬安是男女朋友。”

    简直离谱。

    高瞻抿了抿嘴,像是在认真看笔记本的下一个知识点,又像是羞愧难当,低声答道:“我是。我是她男朋友。”

    陌生又干涩的词,从高瞻嘴里说出来,有一种深刻的不真实感,以至于听到朱肖喜三人很久都没有反应。

    高瞻抬不起头来,嗫嚅出声:“对不起。”

    不知谁设的闹钟蓦地响起。

    朱肖喜等人如梦惊醒。

    朱肖喜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恼怒,狠狠推了他一把,大吼:“你把我们当什么了?你把你当什么了?”

    余景阳与方鹿松都没有开口。

    严旬安那样欺压他侮辱他,他曾伤痕累累、爬都爬不起来,至今膝盖都还没好,余景阳也因为帮他挨了打,方小少爷动用了家里的关系给他说情,结果他背地里竟跟她勾搭上了!

    高瞻伸手,被朱肖喜一个胳膊肘顶了回去。

    估计是碰到他伤口了。

    高瞻闷哼出声,捂着右手小臂。

    三人连忙过来查看,“撞哪了?”

    余景阳怒骂:“肖喜你他妈脑子有包啊,使这么大劲儿。”

    “瞻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咋样了?”朱肖喜着急道。

    袖子捋起来,又是一道长长的划伤。

    三人脸色严肃,高瞻解释说:“给我妈送葬时不小心被树枝划到的,没事。”

    众人沉默。

    高瞻眼帘低垂,“那些,不用当真。”

    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朱肖喜与余景阳粗神经可理解不了。

    脑子里的思绪混乱左拐右拐转了几次,方鹿松问:“阿瞻学长你的意思是,她只是玩玩,所以不用当真?”

    高瞻点头。

    也可以这么说。

    朱肖喜这会更愤怒了,只不过换了个对象,说:“你怎么就跟她玩起来了?她吃人不吐骨头——她就是玩玩?她凭什么玩玩?”

    高瞻龙章凤姿,德才兼具,在朱肖喜心里是一等一的好,他觉得他是不能亵玩的。

    是了,高瞻尚因被严旬安看不惯就被一次次毒打,被强迫着“玩玩”又能怎么反抗呢?

    朱肖喜为自己刚才的发怒而愧疚,耷拉着脑袋,很深很深的叹了口气,“都怪我。如果当初不是我带你去参加宴会……”

    这些话,高瞻每挨一次打,他就自责的念叨一次。

    高瞻制住话头,“是我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们。”

    “这不是你的错。”余景阳说。

    权势压人。

    他们无能为力。

    他们互相道歉,像个闹别扭和好的小女孩。

    三人得知严旬安竟硬拖着高瞻去看冰雕,朱肖喜一开始就知道表姐朱云贞要去看冰雕,却不想高瞻也要去,急匆匆下了床出去打电话,央她带上自己。

    但显然是谈判失败了,他垂头丧气,回来看着高瞻,像看着即将外出游历却连把剑都没有的乖巧儿子,不知道还会怎么磋磨。

    三人打算坐飞机,先过去等着。

    高瞻极力劝阻,句句都说“没事”。

    朱肖喜瞟了他一眼,“信你才怪。”

    高瞻不语,拒接的意味明显。

    三人无可奈何,只得说:“之前的事不能发生了,一旦发现情况有多远跑多远,记得第一时间给我们打电话。”

    他们还给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各种各样,高瞻把不是很必要的拿出来,行李箱已经装不下了。

    这次的行程由朱云贞安排,但她也不过是率性而为,出发前才通知大家乘坐的是火车,却苦了以为是坐私人飞机而携带了很多过不了安检物品的同伴们,女孩子们只能忍痛丢掉化妆品等东西。

    后面又得知朱云贞订的竟是硬卧车票,从始发地到目的地时长共三十三个小时,能把这群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们折腾坏了。

    若不是严旬安也在此列,其他人都要当面指着朱云贞的鼻子骂脏话了。

    高瞻帮一个男生把沉重的行李箱抬放到架子上,然后坐在过道的位置休息。

    严旬安嫌恶的把床上的被子撂到角落里,随意垫上长羽绒服,再将自己狠狠摔在的床铺上,整个人面对墙板蜷缩起来,她的心情是极其烦闷:

    一则她上了车才知晓朱云贞所在的车厢竟与她隔了三个,无论是否有意,她都烦闷不已。二则,这次出行环境嘈杂脏乱,空气充斥着各种味道:厕所尿骚、人体的臭味还有各种食物混和的异味,已经完全突破了她的忍受下限。

    其他人也有些心烦意乱。

    高瞻垂首看手机,给朱肖喜他们报平安。

    一个女生在对面落坐,“诶?你是高瞻学长?”

    高瞻抬头。

    女生长相清秀,笑得眼睛弯弯的,颇有亲切感,高瞻神情困惑,她说:“我是崇衡高中的一年级生。”

    高瞻点头。

    “我叫李圆,李子的李,方圆的圆。”

    她一张圆脸,倒与名字有几分相符。

    李圆双手紧握,激动道:“高瞻学长,我特别崇拜你的。初中时候我经常在我们班订报上看到你写的文章,我们老师还重点圈出来让我们背诵几个段落。你写的散文、小说都很有意思,里面描绘的一些花草树木,我也是接触到你的文章才开始注意到的。其中一篇写乡风乡俗,提到了村子的守护神——石狗,‘狗石像脚下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再往下的柱子居然还有一朵淡黄色的小花从裂缝中舒展出来,风一吹,微微颤动,倒像是跟人打招呼。’”

    李圆一字不落的背出来,笑着说:“画面很鲜明活泼啊。”

    高瞻怔了下。

    李圆继续道:“完全想象不到作者竟是才十几岁的、跟我同龄的高瞻学长,毕竟很少有人十几岁就这么……这么朴实真挚的热爱生活,哈哈,这句话是我以前的老师评价的,反正高瞻学长你真的很厉害啊!”

    久违的关注与看重,使高瞻蓦地有些鼻酸,长期在学校被孤立被排斥与生活困境,逼得他埋头苦行,消磨他的意气风发,他有些时候都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优秀得半个县城的学子都有所耳闻。

    “我姐也特别崇拜你,她跟你初二隔壁班的班长,叫李方,你有印象吗?”

    高瞻点头,难怪看她有几分眼熟。

    “你记得你接过她吗?有次大扫除她爬上去窗户擦玻璃,脚下没注意摔下来,你恰好路过接到了她。”

    “她很感激你,也觉得砸伤你了,那段时间一直感动又愧疚的念叨这件事了很久。”

    李圆声量放小:“她说,你当时疼得脸色很不好看。”

    高瞻将遥远而泛黄的回忆抽丝剥茧,寻得这件微小模糊的旧事,解释道:“我并不疼,也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只因为她是班长,其他人便理所当然认为她应负担更大的责任甚至让她一个女孩子爬到那么高的窗户做危险的事情,所以一时有些不悦。”

    李圆微张嘴,突然哈的一下笑出声来,嘴角的弧度怪异而悲伤。

    “李同学?”

    李圆摇了摇头。

    “你在这做什么?”

    一个少年走过来手搭在李圆肩上,姿态自然亲密,看到她泛红的眼眶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他欺负你了?”

    李圆还是摇头。

    少年不信,上前凶神恶煞逼问高瞻:“你到底对她做什么了?”

    高瞻正要开口,一道极清极冷的声音先劈下来。

    “闭嘴。”

    是严旬安。

    众人噤声。

    她仍保持着原来曲缩的姿势。

    高瞻还以为她早睡着了,因此他在李圆说话时一直没有开口,就算开口了声音也放得很轻。

    李圆扯了扯少年衣角,示意离开再说明情况。

    两人回到另一头车厢。

    李圆临走前还无声向高瞻道歉与致谢。

    谢什么。

    高瞻不明白。

    他看了看严旬安,看不清,又转头望向窗外。

    半晌,他拿出手机拍窗外的风景,与平日在家所见的田野相差无几,让他油然生出淡淡的忧愁乡思。

    但明明,还没完全离开啊。

    晚间七点。

    车厢里的人开始频繁走动,泡面与各种干粮的味道再一次浓郁充斥在空气里。

    严旬安还窝在床上。

    高瞻打开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都是吃的,有一部分是解馋零食:几盒鸭脖鸭翅、猪肉脯牛肉干、薯片辣条、巧克力跳跳糖等,都是朱肖喜按照他自己喜欢的口味买的。高瞻在零食上的口味爱好,他捉摸不透,因他本身就吃得少。

    底下全是余景阳准备的各种干粮、水果酸奶。

    同行的其他人因不知道要坐火车,并没有带吃的,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买了火车上的餐盒饭到其他地方吃——怕招惹到严旬安。

    高瞻把背包放在桌子上,走近床铺,距离有半米,蹲下来,轻声问:“你要吃东西吗?”

    严旬安的墨发长铺延续到羽绒服外,像崭新洁白的岩沙地上数条黑色细长的水流。

    没有反应。

    高瞻静静等了一会。

    经过的人好奇的瞟了他一眼。

    他声音更轻了,比空气中的水汽还要轻,“要吃东西吗?”

    这次是短促的回应:“滚。”

    高瞻抿嘴。

    “嗯?你们吵架了吗?”

    朱云贞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高瞻迅速退开,果不其然,严旬安很快有了动作,翻身坐了起来,神色比之前躺下时的暖上三分。

    朱云贞问:“吃了没有?梁野带了几个自热火锅,你们要吗?”

    声音不小,不止问严旬安,还问车厢里的同伴们。

    有人抬手示意。

    “那你们过来拿,”朱云贞说,兴许到底是多年的朋友又或者出于愧疚,她招呼严旬安:“旬安,你过来和我们一块吃。”

    朱云贞道:“高瞻,你也来。”

    高瞻看向严旬安,她没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朱云贞笑劝:“肖喜还让我多多照顾你呢,你不来,回去他要烦死我。”

    高瞻只得答应,将自己的背包也拎了过去与他们分享。

    过来一块吃的还有刚刚的李圆,以及她的男朋友钟义长,朱云贞常去的一家酒吧是钟义长哥哥开的,由此,钟义长经常过去给他哥帮忙,因为他长得实在阴柔漂亮,曾被朱云贞调戏过,两人“不打不相识”。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饭桌上聊得热火朝天,多数是朱云贞与梁野、钟义长在说。

    高瞻这才从他们的交谈中了解到,这次旅行严格意义上来讲,是梁野提出来的。他是新来的酒吧驻唱,气质颓靡加上一口烟嗓把朱云贞迷得七荤八素,他说从来没看过雪,朱云贞紧巴巴给他创造一次完美的关于“雪”的回忆。

    而这种朴素的出行方式,就是为了应和他颓唐懒散的格调。

    高瞻不着痕迹的瞥了眼严旬安,她一直沉默吃饭,平静的面容像严冬里人迹罕至的一片孤寂冰湖,白白茫茫,空空荡荡,食物入口像入雾中,连咀嚼的动作都细微得接近没有。

    一顿饭吃了很久。

    高瞻将桌上的剩菜餐具等倒进大塑料袋,李圆拿湿纸巾擦净桌子,她的男朋友钟义长这会已经跟梁野讨论一些吉他弹唱技巧,暂时无暇顾及她。

    “麻烦高瞻学长了。”

    “没什么。”高瞻把塑料袋袋口扎紧。

    严旬安与朱云贞还在车厢的的另一头厕所前说话,高瞻往反方向走去,寻着垃圾桶。

    他回头遥望。

    车厢里的晚灯昏黄暗淡,她长身玉立,衣服与发丝皆在风中微浮,她已然美到这种程度:连模糊的姿态轮廓都有着无法比拟的朦胧的美。

    火车正经过某个明亮的地方,雪白雪白的灯光在她身上一一闪过,像给她镀了一层银,最后又归于虚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这过程中,她始终注视着对她说话、笑容明媚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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