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时间接近中午。

    严旬安再次尾随着高瞻回到酒店。

    他在地下停车场的车里坐了一会,默默无声的,一个人独坐着,没有开音乐也不做什么,就这么坐着。

    在漫长的六年岁月中,严旬安从无数次跟踪监视的资料中得知,这仅是他生活里的某一段很是寻常的片刻。

    大概每一个抑郁症患者都有静默时光,放空自己,任由万物从身边疏漏穿梭而过,甚至跟随着时间无痕的径流一同悄然的流放自己,就这样逐渐遗失了各种感情与知觉,无谓爱与恨,念与求,险些要跨越生死。

    严旬安怔怔看着车里那模糊又极度孤寂的影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攀上了心头。

    在初初病情好转的一段时间里,高瞻跟郑昭、宋医生下了无数保证,才得以回到了市。

    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家,也空荡荡的家。

    他按时吃饭吃药,按时睡觉、向宋医生等人报备自己的身体状况,偶尔会与邻居交谈几句,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只有每天晚饭后,他会在二楼的阳台上坐一会,阳台正对着溪后荒凉而又杂草丛生的坟墓,里面埋葬了他所有的家人。

    从夜间的八点坐到十二点,他未曾变换过姿势,在这四个小时里,他在想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好像一次次的,短暂死过了。

    夏夜月亮大多时候是圆的,变化着的是云,临海的城市,晚上的风很大,天上的云没有什么重量,有时簇拥在一块形成一大团山似的,有时像水墨画中的缕缕烟囱,淡得如薄雾,无论是哪一种,都会很快被风吹散开来。

    夜越深,天空越发澄净如洗,最终只剩下一轮圆月,寂寞得挂在那儿。

    天上月,地上人。

    都堪怜。

    严旬安第一次在照片中看到月下的高瞻,情绪是极度崩溃的,她发了疯要回国,她总觉得她再不回去看着他,下一秒他就随着那轻飘飘的云消散了,不复存在了。

    经过重重关卡,她终于回来。彼时他已去往市,她暗自跟着他,陪着他,看着他逐步适应新环境,接触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随着年岁的推移,他似乎渐渐走出了那个充斥着衰败、苦痛与悲伤的角落。

    时至如今他很少出现这种精神恍惚的情况了。

    严旬安此时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她对他的影响恶劣又深刻。因为她的到来,他的病情恶化,悲痛卷土重来,这令他极度痛苦。

    严旬安兀自迷茫又困苦——

    那她能怎么办?

    难道她真的远离高瞻,生生掐断自己的唯一的希望?

    ——

    高瞻从坐电梯上楼。

    晁昕与周竞思已经叫了餐等着他了。

    高瞻才刚落座,晁昕就问他:“严旬安回来找你了?”

    这话问得含糊,严旬安是为了他回来亦或者回来顺便找他,高瞻不知真正的答案,也不意回答。

    晁昕将白鲑鱼鱼子酱拨到周竞思盘中,径直下了结论:“严家在s市的产业向来是用不着本家插手,她回国却直接飞s市,显然是冲着你去的。”

    “还高调参加生日宴——”

    晁昕眼珠子转了转,狐狸眼微眯,其中尽是狡黠与幸灾乐祸,她笑起来,掩唇的红色指甲如石榴籽一样晶莹剔透,“我以前就跟她说过,以后她若是喜欢上你,我可要笑死。”

    “她果真要笑死我。”

    拿餐巾的手顿了顿,高瞻仍是不语。

    晁欣支着下巴,目光变得深远,显然是在回忆有趣的过往。

    “她自以为聪明,是,她脑子是转得快,但在感情上却笨得要死。”

    晁欣继续吐槽:“无论她表现得有多烦你多嫌弃你,到底都将你带在身边,有时候对你那粘糊劲……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于她的意义是很不一般的。她却一直没意识到,还——”

    周竞思碰了碰晁欣的手肘,示意她就此打住。

    晁欣从善如流,语调转了十八弯,粘腻得不像话,“宝贝儿,我想吃蔬菜沙拉。”

    “……不用减肥了。”

    周竞思话虽如此,却仍尊重晁欣的想法,拿过盘子,她张嘴要他喂,他顿了顿,抬头看对面的高瞻,后者吃着牛排,动作规矩得有几分机械似的木然。

    “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跟我讲。”晁欣咽下食物,对高瞻说:“就像……以前一样。”

    “每次看见严旬安暴跳如雷的样子,我都觉得心情格外好。”

    严旬安坐在车里,看着餐厅内言笑晏晏的晁欣,脸沉得能滴水,但很快,阴云散去。

    她看到高瞻脸上平静无澜,低声回答:“……不需要。”

    下午,高瞻与他们一同去晁家主宅,婚礼在主宅举行,高瞻作为周竞思的伴郎,需要了解整个婚礼流程。

    晁家是仅屈于严家的华南地区第二大势力,主宅规模之大,几乎涵盖了半座山,真正做到了依山傍水,外筑巍峨高高,内设画梁雕栋,亭台水榭,丹楹刻桷,其间有致落错耸立着百年松树,处处点缀着六角红色宫灯,不远处青山郁郁葱葱,鸦鹊早傍晚十分嘶哑鸣声流转,

    晁昕让人把一个沾上绿色汁液的灯笼换掉——她是典型的完美主义者,然后向周竞思讨吻,被他以亲戚看到他轻浮不成熟的一面为由,拒绝了。

    晁欣也不恼,看向高瞻,随口道:“阿瞻,上次你来我这,还是六年前吧?”

    高瞻怔了怔,“是。”

    那时他被严旬安锁在公寓里整整两天,趁她离开去朱云贞的短暂空隙中,他借助床单跳了两层楼下来,一瘸一拐往外走,恰好碰上来找严旬安的晁欣。

    他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晁欣便直接将他带回家了。

    前脚刚走,后脚严旬安就过来要人,态度非常强硬,直接砸了晁欣的房门,仗势大得长辈们都出面调和。

    高瞻不愿给别人添麻烦,首先妥协投降,自然,跟严旬安回去后他又吃了不少苦头。

    话题回到婚礼流程上,从主宅接晁昕,此前肯定有各种拦门等小游戏,由于周竞思哮喘病不能剧烈运动,晁昕已经严肃警告家人朋友不准闹他。如果不是她父亲与兄长坚持要一个步骤都不能少,她甚至想见完来宾后,直接跳到入洞房的环节。

    高瞻一一记下。

    这几天高瞻一边去宋医生那里,一边陪着周竞思熟悉流程,还经常被迫当电灯泡,跟他们出去吃饭、游玩等美名为婚前解压的活动。

    婚礼当天,高瞻早早起了床,周竞思却比他还要早,他一夜辗转反侧了,压根就没睡着,只是精神仍很好,神情亢奋激动得让高瞻不由检查口袋,确保带了药瓶。

    目之所及皆是代表着美好与喜庆的礼炮花束,几十辆的结婚豪车格外引人注目,沿途洒的糖果饼干传递出了喜悦,热热闹闹的人群,一张张笑脸,祝福铺天盖地袭来。

    严旬安时不时穿插在接亲的队伍,偶尔车子开到婚车附近,她能看到高瞻让司机放缓了车速——时间仍充裕,手把手教周竞思给路边秋游的小学生们发糖。

    他穿着妥协的西装,刘海往后梳着,这会经了风,有一丝随意而洒脱的凌乱,他浅笑着看这些伸手要糖的小孩子,气度温文尔雅。

    他们叔叔、叔叔的喊,格外的兴奋。

    高瞻对周竞思说:“这边没有小孩压婚床的风俗,不过,这些孩子声声叫唤,应该能唤得你们早生贵子。”

    周竞思眨了眨眼,大大方方的笑了起来,答道:“一定。”

    听着鼓噪中的两人对话,严旬安低头直直的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

    高瞻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周竞思,他随时要注意他的身体状况。

    接新娘子时倒没有多大的阻碍,主要是晁欣太担心自己的爱人了,听着哥哥说要让周竞思跪搓衣板读婚后誓言,急得拎着宽大的裙摆就跑出来了,她可舍不得他有半分委屈。

    连让开门的红包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晁家人怒其不争,其他人哄笑,有人适时说了些打圆场的漂亮话:夫妻恩爱,如胶似漆,这会已经容不下其他人了。

    因为酒宴是在主宅举办的,接了人绕城半圈又回来。

    高瞻作为伴郎,在新人敬酒时这才发挥了他的作用——帮忙挡酒。

    高瞻的酒量还算可以,幼时开始便陪着他爸小酌几筷子白酒,他很少没醉过,他自己刻意控制饮酒的量,又加上近年来几乎没有碰过烟酒,一下子喝多了些,上头。

    中途便结束敬酒了。

    主要是因为周竞思昨夜没睡,有些低血压,晁欣二话不说带着人回房休息去了。

    以晁欣的身份地位,用不着恭维任何人,敬酒不过是个礼数的步骤罢了,如今她没心思走过程,谁也不能说什么。

    高瞻在房稍作休憩,晁欣安顿好了周竞思,亲自送过来解酒药。

    “感觉如何?”

    “没什么。”

    高瞻喝了口水,冲去舌根处药物的苦涩。

    晁欣站在门口幽幽看着他,她穿着绣白金丝龙凤的裙褂,头上金灿灿的镶珍珠翡翠的发冠,像一枝怒放的芍药,那步摇坠花蜂簇似的,其上水晶折射了点点亮光。

    晃得高瞻微眯起眼。

    高瞻意识有些模糊,坐态却仍是端端正正的,他说:“我明天一早就回s市,以后不会过来这边了。”

    晁欣身子一僵,“因为我这几天说的话吗?”

    “连我这个朋友都不要了吗?”

    高瞻摇了摇头,“没有的事。”

    晁欣微微叹了口气,“抱歉,我确实是存了帮严旬安的心……”

    无论平时怎么嘲讽,甚至给严旬安挖坑都好,两人都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这几年严旬安在国外过的什么生活,又是带着什么目的回国,晁欣了解的一清二楚。

    她也并非轻视高瞻。

    只是,人心从来都是偏着长的。

    她怀抱着渺茫的希冀:严旬安迷途知返,需要有个落脚点,而只有高瞻是落脚点,即便他自身已被打湿曝晒继而又淋湿,如此反复成了半滩淤泥。

    晁欣微微侧身,身后远处热闹的觥筹交错显得很不真实。

    她的话也有些不真实,断断续续的:“我没有强迫你接受的意思……以后我不会再提了……或许这里于你而言是一个很不美妙的地方,但……算了,之后我跟竞思会常走走散心,可能常去s市叨扰你的,到时可别嫌我们麻烦。”

    “不会。”

    “你先休息吧,不会有人过来打扰你了。”

    “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专门回来。”

    高瞻笑了笑,“没什么。”

    清浅的笑容,淡像一抹转瞬即逝的烟。

    晁欣不知为什么,竟有些鼻酸。

    她见高瞻要起身,连忙道:“别起来送我了,省得晃着头晕,我们之间不用讲究这些礼节,我直接出去带上门就行了。”

    未待高瞻反应,晁欣径直关上了门,并吩咐佣人注意看着别让其他人靠近房间。

    这边隔绝了闲杂人等,亲人们又出去招待人了,走廊里静悄悄的,晁欣拐了个弯。

    严旬安正等在那里,看样子等得挺久的了。

    晁欣蹙起眉,“下次再往餐厅跟我车里安监听器,就别怪我不气了。”

    严旬安置若罔闻,“你跟远瞩说了什么?”

    “关你什么事。”

    “晁欣。”

    “严旬安,你消停一会吧,你总是不会掌握尺度,你非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严旬安神情一凛,冷斥道:“你懂什么。”

    晁欣气极反笑,“是,我不懂,我也懒得懂。今晚是我的新婚之夜,我只管开心就好,你一边玩去吧。”

    “你跟他说了什么?”严旬安再次问道。

    晁欣勾起唇,她之前没有说谎,严旬安暴跳如雷的模样着实好笑,虽然她没有跳。

    晁欣双手抱胸,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另一只手肘,她说:“我问他,为什么你会叫他远瞩,他说他忘了。”

    “你还记得吗?”

    严旬安愣了片刻,然后脸色一白。

    晁欣一步步走过来,经过她身边时停住脚步,“想起来了?”

    起初她乃至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每次叫他远瞩,都是在命令强迫的情况下。后来她叫习惯了,也掌控他习惯了,随着对他的情感的转变,她在出国后的多年里,甚至沾沾自喜于这个独特的称呼——她于他而言终归是不一样的难忘的。以至于她忘了,一开始,她口口声声对他说:这是狗的名字。

    她一次次的叫唤,对他来说,是一道道侮辱的枷锁。

    她忘记了曾过他的伤痛,自私又执拗,甚至埋怨这个他不给她任何弥补的机会,实则,她的弥补是确确实实的又一次伤害。

    “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严旬安,你真是,可悲。”

    严旬安打了个寒颤。

    晁欣抬步前行,一脸庆幸,“还好,我不像你。”

    她战战兢兢经营了数年,如今她的心上人正在新房内等着她呢。

    她高兴道:“我的路是正确的,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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