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想等严旬安先走,过会他再出去,但严旬安没同意,非要两人一块,甚至考虑到了高瞻“特殊”的身体状况,她还专程留下来等他。

    所幸,在此期间都没人过来,离开洗手间时也没碰见其他人。

    之前脱下的手表静静躺在石台上,高瞻拿起,又朝严旬安递去,她的本意就不是收回手表,现在心情阴转晴更不会接了,让他戴上。

    严旬安本打算亲自盯着他给自己烤东西,到了庭院后,远远看见了朱云贞圆脸微红,酒气熏得眼迷离了,脚步一顿,又转过去那边了。

    临走前,她命令:“烤了送过来。”

    高瞻不动声色,“嗯。”

    院中设了两张大圆桌,一桌是朱云贞他们那边的,另一桌是靠近烧烤架的“小孩桌”。高应怜已经回来了,正与小朋友们玩吹泡泡捉泡泡游戏,朱肖喜躺在网床上,兴许是搬饮料搬累了,余景阳蹲在一边小心翼翼跟他说话,他表情照样有些别扭,恹恹的答了几句。

    高瞻思量了一下,决定暂时不打扰他们。

    先前就烤了许多食物,大家都还没吃完,烧烤架便暂时停工了。

    因为严旬安的要求,高瞻拨了炭,重新调蘸料,等炭火温度上来后,他每样食材都挑了一两串上架烤制。

    高应怜过来,身后跟着一连串向日葵一般灿烂的小孩们,她问:“哥哥,怎么还要烤东西啊?”

    高瞻如实答道:“给旬安。”

    朱肖喜听到这话,挺尸不屑的嘁了一声。

    想都不用想,铁定是严旬安强迫他这么做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

    高应怜看着哥哥破皮的下唇,欲言又止。

    高瞻故作轻松,道:“阿怜你刚刚吃了几串鸡肾,可不能再吃了。”

    她的身子骨经年累月养得差不多了,后来父母相继出事,分不出太多精力照看,就又倒退回去不少,前段时间还感冒发烧了,高瞻回家后连续几天煎药给她喝,才有了起色,只是如今脾胃虚,要控制饮食,尤其是烧烤这类热气的食物。

    这不是一个询问详细情况的时机,高应怜顺势而下,“我才不馋,只是想帮帮忙。”

    高瞻笑了一下,扯到嘴上破皮的地方,眉宇微皱,又强忍着舒展开,“不用,我忙得过来。”

    高应怜没再坚持,与小孩子们玩起了老鹰捉小鸡,只是偶尔会分神看一下哥哥。

    没一会,高瞻就烤完了。

    朱肖喜正在倒腾着余景阳给他倒的半杯温开水,喝进嘴里,也不咽下,咕噜咕噜的漱口。

    若是放在往常,余景阳指定要骂他恶心,这会却笑着看他胡闹。

    朱肖喜还嫌不够恶心人,抬起上半身,往杯子里连同唾液一块吐水。

    却不想,澄净的水出现了嫣红的血丝。

    高瞻端着一盘满满载载的食物经过他身边,见此脚步一顿,“牙龈出血了?”

    “是吧?”朱肖喜也懵懵懂懂。

    余景阳直接动手,掐住他的脸,要他张嘴查看一下。

    朱肖喜脸色涨红,一把推开他,外强内干,“去、去你的。”

    这不是趁机吃他豆腐吗?

    高瞻把盘子放在一边,让余景阳打灯,“肖喜,让我看看,你今天吃什么了?上火了?”

    经常照顾家人的缘故,高瞻不仅对药材药膳等略有涉猎,按摩手法也磨练得七七八八,平时朱肖喜闹肚子或者是胃胀气等小毛病都会跟高瞻哼唧唧,让他给他按两下,演变到最后,眼酸、偶尔紧张耳鸣等小问题,都要让高瞻给他瞧瞧。

    如今高瞻都发话了,朱肖喜本能听从,乖乖张开嘴,红嘟嘟的腭垂随着声带的振动一摇一摆,“我就喝了瘦肉粥,还有吃了今晚的一些金针菇。”

    “可能,今早刷牙刷到我的破牙齿了。”

    朱肖喜合上嘴巴,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高瞻也没发现什么异状,因见红而升腾起来的不安没有消散——这种坏预感的不安上一次出现在了父亲离世的那天,反而随着朱肖喜的话愈发凝重了,“你今晚就吃了这么点?”

    朱肖喜的胃口可是很大的,这种份量的食物还不够他塞牙缝。

    “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饿。”朱肖喜鼓气,活动着僵硬的腮帮子,顺便从盘中撸下了一半,说:“现在饿了。她又吃不了这么多,分我点。”

    高瞻怔了一下,似乎经过他的“提醒”才意识到自己烤多了这件事,低声道:“也是。”

    朱肖喜也愣了愣,一向不开窍的脑子顿时灵光了:好像瞻哥也没有多不情愿替严旬安烧烤。

    朱肖喜随即又驱逐出这怪异的想法。

    肯定是瞻哥天生体贴别人的原因。

    竟朱肖喜这么一打岔,高瞻的不安消散了不少,将他的头发撸得乱七八糟,高瞻道:“趁热吃,别吃太多。”

    朱肖喜哎哟哎哟的卖惨,等高瞻手拿开了,他才注意到余景阳一直专注的目光。

    “看屁啊。”

    “景阳帮我监督肖喜。”

    “不准看!”

    高瞻半托着盘子走开,将空间留给两人。

    高瞻作为焦点人物的附属品,也是倍受瞩目的,至少受郭正利瞩目,他才刚到,郭正利就假意好心要来接他的盘子,实则不着痕迹的推开他的手臂。

    颇有驱赶的意思。

    高瞻顿了顿,准备让出盘子。

    这种手段实在是不高明,但他懒得去计较。

    他不大想待在这里。

    但严旬安总是不会如他愿,开口道:“把手拿开。”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镰刀整整齐齐的收割一片麦子,众人谈话也被收割了,蓦地安静下来,且光明正大的齐齐看向这边。

    烧烤盘成了诸多视线枢纽。

    高瞻没有松手,他知道严旬安说的是谁。

    但郭正利显然糊涂,自以为严旬安是要高瞻松手——两人从别墅中出来时,脸色都不大好看,应该是吵架了,这会高瞻来示弱道歉,而严旬安并不接受。

    郭正利手上使劲。

    严旬安没想到还能碰上这么蠢的人,横眉看向郭正利,怒斥道:“把手拿开。”

    若是高瞻与他人起了争执,她还能看一会戏,但不包括争抢的东西是属于她的情况。

    “旬安……”

    郭正利脸都僵了。

    在场被他暗中“推挤”过的男性面露嘲讽与幸灾乐祸。其中值得庆幸而又不幸的是,郭正利的外公外婆前脚刚走,他可以说很难堪,却又不算最难堪。

    严旬安蹙眉,半分面子都不留,“谁允许你这么叫我?”

    同龄人中能去姓唤她的,尚且不超过五人,其中还不包括异性。

    郭正利强撑着赔笑道:“我一时嘴快……”

    严旬安没再理会他,朝高瞻抬了抬下巴,“远瞩,过来。”

    在外人看来,严旬安是在给高瞻做势,而且做足了,连微醺的朱云贞都这么觉得,被酒精麻痹了的脑子慢悠悠转,然后看着终于坐在一起的两人扯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严旬安心情不是很美妙,除了郭正利主演了一场并不好笑的闹剧的原因,还有就是,她适才清清楚楚看见朱肖喜从属于她的盘子中拿走了一半的食物,于是对刚落座的高瞻语气不善,“你就烤了这些?”

    高瞻一时无言,过一会,他小声道:“那我再回去——”

    “坐下。”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想离开。

    高瞻坐住了,众人讨论话题就转移到他身上了,不过方才那一出,让他们感受到了严旬安对其的维护,交流的话头不会让人为难,套如问高瞻在哪读书,学习如何等。

    高瞻简略答了一些,直到别人问起了他的家人。

    朱妈妈赶紧打了圆场,转移话题问起其他人关于元宵节的安排。

    高瞻得空沉默了下来,低头看着身侧盆栽上的小灯笼。

    兴许是一天未进食的缘故,严旬安竟觉得高瞻烤得牛肉格外的鲜嫩美味,将空签子丢在垃圾桶中,她径直打断高瞻的发呆,“想什么?”

    高瞻:“没想什么。”

    严旬安脸色不虞,“说谎的后果是什么,你想知道?”

    “……想我家人。”高瞻回答她上一个问题。

    具体应该是想他爸妈。

    严旬安猜到了,原是不以为然,见他答完话愈发得落寞,不由心一动。

    说来奇怪,处于弱势或者难过状态的高瞻总是让严旬安心里痒痒的,手也痒痒的,想揉他捏他,肆虐欲膨胀,最好是折腾得让他哭出来,但她知道,真等到他哭的时候,她又会万般不痛快。

    丢玉佩那次就是最好的例子。

    也是教训。

    “想也没用。”严旬安冷硬道,话一脱口,自己就先觉得不自在了。

    高瞻没有察觉到她的矛盾,压根没听见她的话,只是默默望着另一边高应怜他们。

    严旬安更手痒了,想把他的脸掰正过来。

    但她不愿这么做,自觉会落下风。

    只是,不由自主的要覆上他垂落在腿边的手,在这个晦暗的角落,即便他人注意到了,也不会没眼色的指出来,毕竟他们是一对情侣。

    刚要触及骨节分明的小指时,变故发生了,高瞻突然站起来,像一个骤然炸开的烟花,快步向网床走去,“肖喜!”

    朱爸爸与朱妈妈闻声看去,也第一时间赶去。

    朱肖喜前一刻还好好的与余景阳斗气,下一秒就突然倒地上,捂住肚子,表情极为痛苦。

    高应怜也过来了,连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围在他身旁,焦急询问着他的情况。

    朱肖喜张口,还未说话就吐出血来。

    朱妈妈尖叫起来,“肖喜,怎么了,别吓妈妈。”

    朱肖喜一年到头活蹦乱跳的,除了偶尔换季小感冒,什么毛病都没有,这会竟遭突袭疼得脸色苍白,与嘴角的血形成了鲜明而骇人的对比。

    朱爸爸吓得腿都软了。

    高瞻勉强还能保持冷静,“叔叔,快开车送肖喜去医院吧。”

    这话拉回了朱爸爸慌乱的思绪,他连忙去拿车钥匙。

    高瞻与余景阳合力将晕厥的朱肖喜送上车,紧跟其后的还有一大波人,包括吓得清醒过来的朱云贞,几乎不离开她身边的严旬安,高应怜以及朱肖喜的二叔一家——朱旭打起了哭嗝,悲伤欲绝,问哥哥是不是要死了,他妈妈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口中念念有词: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莫怪莫怪……

    直奔医院急诊室,一系列检查完毕,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医生拿着检查报告,表情肃穆,说是胃癌。

    室内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

    朱爸爸开口了,“这怎么可能?医生,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去年才去体检,都好好的……我儿子一直健健康康的。”

    “他才十八岁,他不、不可能得这病。”

    高瞻脸色苍白,相较于质疑弄错报告的朱爸爸,跟着跑了整个检查过程的他并没有这个疑问,只是他也一头蒙,难以置信。

    俗话说:肺是哑巴器官,胃是喇叭器官。胃部出现严重问题,都会有预兆的,可在此之前,朱肖喜并没有任何有关迹象,除了最近显得频繁的胃胀气、消化不良——

    兴许还有一些朱肖喜没注意,他一向大大咧咧。

    高瞻等了一会,见朱爸爸两眼无神,在医生的沉默中,嘴唇动了动始终没再能说什么显然,他是已经信了的。

    高瞻顾不得其他,心存侥幸,问医生:“是早期吗?”

    如同当初给他母亲“宣判死刑”一样,医生说:“不是。”

    短短两个字,再次残酷将众人推进深浓的悲怆中。

    医生继续道:“胃癌前期几乎没有特异性症状,多数确诊时都……现在他是处于第二期的3a阶段,也就是中晚期,大概情况就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至淋巴结与胃深层了……”

    仿佛有一层摸不着的薄膜阻隔了高瞻接收世界的声与像,陆陆续续的,他听不清医生后面的话语,看不清其他人的脸,只瞧得一堆含糊绿影与白晃晃的光。

    又来了。

    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这里太逼仄太压抑了,高瞻控制不住自己,退至门外。

    他快呼吸不过来了。

    刚到门口,他就听到了朱云贞突然爆发出的一阵哭嚎与求助:“旬安,旬安,你一定要帮我,帮我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我只有这个表弟了,我就只有这个表弟了……”

    高瞻背靠着墙壁,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滑坐下来。不要倒下。

    而医院走廊一如既往的空荡,冷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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