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外放官员历经数月、跋山涉水上任,京官就任显然要简单许多。

    慎先生就顺利地入了翰林院,他们这一批入翰林院的有十几人,慎先生既不是状元榜眼探花,又不是二甲前列,更不是少年进士,在这些人中并不显眼。

    慎先生也不觉得失落,他很快熟悉翰林院的差事,忙时跟着大人们校勘文史,闲时借着整理书册的名义翻看翰林院的藏书,休沐时还能把两个学生拎过去上课,自觉十分自在,且并不想这份平静被打破,但偏偏有人盯上了他。

    不是什么伯乐相中千里马,大佬对个初出茅庐的小进士青眼有加,而是有人暗中盯着他。

    慎先生在卢府过了段相当宁静的日子,但也不意味他就失了警惕。盯上他的人不知什么来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暗暗盯着,仿佛在观察他这个人,他已经不是一次发现自己翻过的书、留下的笔墨被人动过。

    慎先生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神色,若无其事地看起了书,只当没有发现。

    这些人盯上他,必然有所图,只要有所图,早晚会找上来。

    慎先生猜的不错,找上他的人比预想中还早一些。

    书库中,静悄悄地,格外安静,慎先生推门进去,屋里他常待的地方站了个陌生人——一个身高七尺、相貌堂堂的青年男人。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认真看着,听见开门声,抬头看过来,见来人站在门口,微微一笑,端的是风度翩翩,“可是扰了阁下清静?”

    慎先生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只是偷个闲。”

    “既如此还是别站在门口了,叫林学士看见,少不得一通骂。”

    话里的意思,好似对翰林院很熟悉,连那位最厌年轻人惫懒风气的林学士都一清二楚。

    慎先生眼神闪了闪,照往常一般关门进屋,找出自己看了一半的书,青年男人体贴地让了一个位置,瞥了瞥他手上的书,“阁下看的是……《考工记》?阁下真是涉猎广泛,竟连工匠之书也看得懂吗?”

    “只是随便看看,在下家贫,幼时无书可读,一入翰林院书库,便如老鼠入了米缸,见笑,见笑!”

    “阁下之好学,令舒某自愧,哪里会见笑?”青年男人道,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道,“真是失礼,在下舒安,不知阁下可是慎伯平先生?”

    慎先生翻书的动作一顿,神情却是恰到好处的惊讶,“正是,阁下知道在下?”

    青年男人轻笑,“何止知道?先生可是叫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啊!”

    慎先生心中警铃大作。

    青年男人继续道:“曾有幸拜读过先生的一篇治水大作,文词简练,言之有物,可见先生有逸群之才,当日舒某便有意拜访先生,可惜未能如愿……今日相见,先生果如舒某所想……”

    慎先生适时地露出被夸赞应有的文人矜持以及淡淡的疑惑,“阁下谬赞,只是粗陋之作,不知阁下今日来……”

    青年男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慢慢展开,递到慎先生面前,“先生可认识这个?这两样东西正是根据‘苏秦’言语推敲所画!舒某手下的匠人如获至宝,已将这两样东西做了出来,直言这新犁比之如今百姓用的犁更加轻巧灵便,既省力又更宜精耕细作!还有这秧马……”

    他说得十分激动,慎先生从听到“苏秦”两个字,眉头便狠狠地跳了一下。

    作为卢家的教书先生,少数知道黄粱先生身份的人,他会不知道自家倒霉学生写的新书的主角叫什么吗?

    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看书看到苏秦请铁匠帮忙制作东西时的疑惑,“为何将制作过程写的如此详细?”

    当时倒霉学生是怎么回的?

    哦,她神秘一笑,“哼哼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哼哼?

    这就是让他们知道的东西?

    慎先生第一反应是书中苏秦做的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难道都能做出来?

    第二反应是这事有多少人知道?像舒安这样的人有多少?

    这些念头只在一瞬间,青年男人看到他怔愣住,叫道:“先生!先生——”

    慎先生回过神,青年男人郑重地施了一礼,“先生所为,可谓造福天下百姓,实乃善举!可安不明白,先生有此大才,为什么要浪费在小小话本之上?先生在应该在的地方,才能更好地为大梁、为天下百姓做贡献!先生,您若有意,安可为先生举荐,定不叫先生之才华埋没!”

    青年男人神情真挚,慎先生连连摆手,含糊表示,“不必如此……在下志不在此……”

    青年男人又劝了几句,慎先生均糊弄过去,最后青年男人叹了口气,“先生既一意如此,也只好听先生的,只希望日后安还可请教先生!”

    说罢,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总算走了!慎先生松了一口气,舒安,舒安,如果他没记错,大梁开国皇帝、当今陛下的第三子三王爷的生母就出自舒家。

    而这位三王爷姓萧名建安。

    想来师兄上回找上门就是奉他的命,只是他拒了,依照师兄的胸怀,应当怎么也不会让人和自己碰上面。难道是倒霉学生为自己报仇,让三王爷厌了师兄?

    除此以外,大概更多是黄粱一梦的缘故,不是他自谦,自从进卢府教书,他一直低调再低调,诸如治水策论之类的东西,绝没有再流传到外面。

    想起三王爷展示的图纸,慎先生嘶一声,不由头疼,三娘真是不声不响干大事啊?

    就算他能瞒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若是……

    “不可能!不可能!”听完这段时日被暗中盯梢被礼贤下士的经历,卢飞鸟不够走心地感叹不容易,但坚决打破他不可能的幻想,“知道这些东西是您想的,会恨不得扒拉到自己碗里,要是知道是我想的,只会——”

    “咔嚓!”她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她是个女子,三王爷和她家的关系又尴尬,肯定不会像招揽慎先生一样招揽她,而且……当初大哥被暗算,没有查出幕后主使,就谁都有可能。

    卢飞鸟没怎么和这位三王爷打交道,不知道他是不是大度的,但男人应当很难不在意妻子的前夫这种身份的人吧?

    慎先生不知道她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至于吧,除非,除了新犁和秧马,还有其他东西……”

    他盯着卢飞鸟,见她眼神乱飞,“还真有?三娘啊三娘啊你给透个底,苏秦还打算做什么?”

    好歹让他心里有个数,别回头三王爷再找上门,他给露馅了。

    “这个嘛,不好说,不可说……”

    苏秦的人生轨迹她清楚一部分,但剩下的只有写了才知道。

    卢飞鸟讨好地给慎先生斟茶,“辛苦您演戏嘿嘿。”

    学生不靠谱,老师就得被迫靠谱。

    慎先生不得不费些心思和三王爷周旋。三王爷是个忙人,即便“看上”他,也不可能天天拜访。

    但就在这些偶尔的接触中,慎先生敏锐地发现三王爷对卢家的微妙态度——掩盖在无视之下的厌恶,深深的厌恶!

    无视能理解,厌恶是为什么?

    据他所知,卢家是最早跟着皇家打天下的那波人之一,卢老侯爷和陛下是同乡,早年更是以兄弟相称,可谓关系亲密。

    这种情况下,三王爷对卢家应该不陌生,更甚者,也该有几分旧情。

    可偏偏他厌恶卢家。

    难道是因为当年的焉支城之战?

    焉支城之战是大梁开国最惨烈的一场战役。这场战役中,大梁太子战死,大元帅战死,三十万大军死伤过半,边关重镇焉支城险些被占。

    传闻中都说,这次战役失利是因大元帅卢老侯爷指挥不当,才害死太子和那么多的害死兵丁百姓。如果不是后来卢大郎反败为胜,夺回焉支城,卢家只怕要被治罪。

    从那以后,陛下便恶了卢家。

    听说昭文太子文武兼备、慈惠爱民,未加冠便坐镇后方,处理军务政务,上得皇父看重,下得百官认可、兄弟姊妹信服。

    就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昭文太子是个好太子,如果他还在,大梁开国两代便能平稳过渡。不像现在,太孙年幼,纵有陛下护着,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成长为下一个“昭文太子”。

    扯远了,慎先生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来,所以,三王爷对卢家的厌恶是觉得兄长被卢家人害死?

    他心下怀疑,周旋中越发不动声色地观察,越观察越觉得三王爷其人所图甚大,原来当初师兄上门不是故意张狂愚蠢,而是他背后的主子确实有天大的打算。

    慎先生甚至无意中发现三王爷与江南豪富有往来,借豪富之手敛财,涉及私财数额巨大。

    事情不简单了!

    慎先生正打算收手,却发现卢二郎身边的人正盯着其中一个富商。

    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出了雅间,拉着伙计一面道:“上壶清茶!”一面压低声音,“二郎呢?”

    伙计努努嘴“隔壁……”

    慎先生扶额,“叫二郎先回去……碧螺春吧,还是碧螺春喝着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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