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嘉衡的心里,已经给郑毅打上了许多个“浪荡”标签,他们去做检查的路上大概不会很和谐。
谢若清这边就顺利多了,除了要照顾到祖母的身体,行进速度稍微慢一些外,途中的科普还算顺利。多半是李静雪和谢芷清看到医院墙上的宣传图,就会提出相关问题,陪她们去做检查的还有几位护士,给谢家人解答这些基础知识绰绰有余了。
谢蕙清仍旧一言不发,她于医学一道无甚见解,担心自己提的问题太蠢,让人一眼就分辨出她和母亲与嫡姐的不同。
国公府中有女先生,谢蕙清幼时也开过蒙,虽读不懂深奥的经义,但基本的读书写字还是会的。没人与她说话,她便自己看墙上的文章。
夏国的字好生古怪,总是少了很多部位,她磕磕巴巴才勉强看懂,遇到不会的就跳过。这里还是从左到右,向横边写字,与她从前的阅读习惯完全不同。但谢蕙清不得不承认,这样看起来确实更容易些。
而且这里的句子都有奇怪的点——二姐姐说,这是标点符号,当做句读使用。谢蕙清心想,发明它的人可真聪明,这可比什么夫惟盖和之乎者也清晰方便得多。
以她的见识,只能想到这一层,她不知道谢嘉衡在看到标点符号后整个人都怔在原地,这些个小点点带给他的冲击,比什么高楼大厦还要大一百倍。
在这位状元郎眼中,建筑物只是奇淫巧技,工匠之能,但标点符号对文字记载的影响是广泛深远的。统一的标点赋予文章经义最直观的解释,不是非得需要名师讲解,大大降低了读书的门槛。
祖母走得挺慢,谢蕙清也就慢悠悠地跟着走,挑着看了些能看懂的医学知识。直到她的目光瞥见一行字,【女性最佳生育年龄在25-30岁之间】。
这…怎么可能!她怔在原地,着急地再看一遍,也许是她看错了。
谢蕙清的第一反应是荒谬,女子十五岁及笄后就能考虑婚事,多数十六、十七便嫁了,拖到十八都算是晚,要是像谢若清这样,二十五岁还不婚配,那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一般而言,成婚时夫妻年龄不会相差太大,十六岁成婚,二十五岁后再生孩子,夫家岂能同意?怕不是庶子庶女都要满地跑了!
她继续看下去,如果过早怀孕,腹内的婴儿会和母体争夺营养,对还处于发育期的母体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
她只能看得懂这些,至于什么内分泌、宫外孕、子宫穿孔等名词对她来说如同天书一般。但即使只是简单的几句话,也像是几道惊雷劈在她身上。
原来早孕会伤害母体?!谢蕙清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她没有留下什么关于姨娘的记忆,印象中的她从没有过什么好气色,说话都是轻飘飘的。
姨娘是几岁生的她和嘉安呢,谢蕙清记得她去时,也才二十出头。
她还没到这墙上写的【最佳生育年龄】,就撇下两个五六岁的亲生孩子,芳魂早逝。
谢蕙清的脑子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很多很多。
生下若清的姨娘难产,去时十六岁;生下嘉平的姨娘同样早逝,约莫十八、九岁便没了。嫡母李氏同样是十六岁生下长子,这些年滋补的药材就没断过,祖母的身体也谈不上康健……尊贵的主母怀孕生产时有最好的照料,尚且逃不过生产的病痛,通房侍妾都是半个奴才,死亡都是悄无声息的。
如果这上面说得都是真的,她们能晚一点,等身体发育好了再生孩子,是不是就多能几分活下来的机会?
但谢蕙清知道,不会的。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姨娘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垮,仍旧想要服侍国公爷,她不甘心嘉安的天资不如大哥嘉衡,一心还想再拼个儿子……
就算她能带着这些知识回到过去,姨娘不会相信,就算她会相信,也不会在乎。哪怕姨娘死而复生,心里想的肯定还是儿子。
她站在原地愣神,谢若清在前面叫她:“蕙清,过来呀,就在这个科室。”
谢蕙清恍惚地走过去,突然觉得此情此景都像是梦境,这不是真的。但她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真实的,大姐姐拉着她的手也是真实的,冰凉的医疗工具贴在她皮肤上的感觉也是真实的。
这些真实都令她感到害怕。
怎么会这样呢?内宅里的女人都渴望早早生下孩子,隆起的肚皮能稳固自己的地位,能获得婆家的看重,丈夫的体贴疼爱——哦,这是正经夫人才能想的事。
像她姨娘这样的姬妾,只有生下一子半女才能抬为姨娘,在府里有一席之地,即使被国公爷遗忘,有孩子的姬妾至少不会被随意卖出去。
但夏国的医学知识告诉她,孩子不会带来幸福,过早诞育的孩子只会伤害母体,甚至危及性命。那不是她们的希望,反而是催命符。
当她们满怀期待地抚摸腹部时,没有人知道那是阎王派来索命的小鬼。
谢蕙清此时正躺着,她看到头顶上亮着的灯,悄无声息地留下眼泪。
“不要直视强光。”谢若清伸出手,在她眼前挡住,“眼睛酸涩就会流泪,那是灯,和太阳一样,不能总是盯着它看,对眼睛不好。”
这里就只有谢蕙清和谢若清两个,另外三人在做其他项目。谢蕙清偏过头去,用手在眼睛上随意擦了擦:“那你不早点告诉我,我就说这灯……这灯太亮了!都是这个灯照着,它太亮了。”
谢若清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谢蕙清:“嗯,灯太亮了,这医院里可能还有点沙子吧。没事,擦一擦就行。”
谢蕙清的耳朵有点红,幸好给她做检查的医生护士都在专心看机器,没人往她这边看。
等需要她躺下的项目做完,谢若清扶她起来时,谢蕙清突然小声问她:“二姐姐,你还记得你姨娘么?”
谢若清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蕙清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若清的姨娘是难产,在生下谢若清后没几天就去了,那时她才刚出生不久,怎么可能对姨娘有印象啊,二姐姐是嫡母养大的。
“我记得啊。”谢若清的回答有些出乎谢蕙清的意料,“母亲经常和我提起娘,说她以前的故事。她们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母亲本想放她出府,但她是自愿陪嫁,不愿和母亲分开。”
娘?谢蕙清惊呆了,她怎么能管她叫娘呢?只能叫姨娘啊!
“是母亲让我这样叫的。”谢若清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是她生了我。每年她的忌辰,母亲都会和我一起给她烧点纸钱,让我给娘磕几个头。我娘是李家的家生子,名字是兰汀,姥姥给她取的。”
“金犊近兰汀,铜龙接花坞[1]。兰汀是生有兰草的小洲[2],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
确实好听。
谢蕙清的姨娘就不曾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是蕙清偶然听到别人会叫她春桃。
那是她从前做舞姬时的艺名,没有什么出处和典故,只是在她该有个艺名时,别人随口一说。
姨娘大约是很不喜欢这个名字的,桃花太艳,不比梅兰竹菊淡雅高洁。在世代簪缨的谢家,“春桃”和香草一样美好的姑娘们格格不入。
“真羡慕你。”谢蕙清小声地和她说,“我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娘,她说这样会惹麻烦。”
谢若清没接她这话。她知道蕙清在想什么,兰汀是嫡母的陪嫁,她们本就有姐妹之情,再加上兰汀已经死了,所以她这声娘才能叫得如此顺利。
但不仅仅是这样的,她们的嫡母李静雪温和宽厚,在春桃逝世后想要抱养蕙清也没有旁的心思,只是尽到了当家主母的责任。蕙清自己不愿意,她也没有逼迫,更没有对此事介怀。
嫡母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惜春桃和蕙清从来都不相信她。
谢若清看她这边没什么事,就又转头去谢芷清那处。这次体检的主要对象还是这九个穿越来的古人,她就像是办了体检全家福套餐后获得了几个赠送项目的……
另一边还真离不开她,谢芷清正在看诊。考虑到她们都是古人,在医学用语上可能有表达差异,平板上还视频连线着几位古汉语专家。
啊,真是没想到还真能看到中译中的翻译啊。
谢若清拉了把椅子坐下。之前的问题都还算顺利,直到医生提出某个问题,突然就让谢芷清涨红了脸。
这、这些事情,要她怎么说得出口呢!从前家中女眷若有身体不适,特别是这些隐秘事项,得专门请女医上门,屏退左右秘密诊治,个中缘由,也是由贴身婢女传达,岂能由女儿家亲自说出口,太不体面了……
虽然此处请的都是女医,却有数人围观,不时拿笔记录,甚至平板上还有外男——谢芷清已经搞懂了“视频”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个不是过去的影像,是实时能看到对方的,对方也能看到她。
就算谢芷清反复告诉自己,到了夏国就不一样了,但还是很难迈过这道门槛。
旁边的谢若清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大姐姐,夏国没有那么多忌讳。在医生眼里,这些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只是问你月经周期而已,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吧,不需要为它感到无端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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