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雪打字的速度很快,  只听这连续不断的键盘声就知道她的效率。谢蕙清不由想到,夏国的输入法都是以拼音为主流,他们当时学了很久才搞明白,  但只从这打字速度来看,  就知道母亲早已学会,不然短时间内练不成这样。

    若是母亲是在她这个年纪穿越过来……肯定和大姐姐一样,能够有剑指高考状元的决心和底气。

    谢蕙清在夏国学到了新的词汇——“遗传”,明明都是父亲的儿女,就因为生母不同,而注定天资上有这样大的差异么?

    不,未必是这样,谢蕙清还想努力安慰自己,嘉宁也不精于课业,至于公认家中最聪明的嘉平,  并非嫡母亲生。可她与嘉安……

    是了,  姨娘胡氏在家道中落前,  也是正经读过书的大家小姐。唯有她和嘉安的姨娘,  只是被辗转买卖的舞姬,  空有一副好皮囊。

    “久等了。”李静雪结束她手头上的活计,  打断了谢蕙清的思绪。她的桌上电脑连通着打印机,还是会自动双面的那种。

    家庭办公其实不需要这么高的打印机配置,  但她能赚钱,  干嘛要麻烦自己手动翻面呢?这里又没有婢女可以代劳。

    唔,  以后等业务范围扩大了,是该考虑租个办公室,再招几个秘书文员。

    李静雪将打印好的计划书叠在一块,顺手拿起键盘旁边的订书机装订好,  让刚刚站起身想要帮忙的谢蕙清又尴尬地坐了回去。

    两人四目相对,谢蕙清不敢直视嫡母,刚想低下头,就被李静雪唤了声名字。

    “蕙清。”嫡母的声音听起来难辨息怒,“你为何如此畏惧我?”

    李静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相处十余年,我不曾苛刻薄待于你们三人。这一点,你可承认?”

    三人……这便是把姨娘也算进其中了。

    谢蕙清额上冒汗,神色越发恭敬:“母亲宅心仁厚,贤名誉满京城,女儿对您只有孝敬之心,绝无怀疑之意。”

    这话有一半是奉承,一半也是真心的。李静雪是被太后称赞过的贤妇,堪为主母典范,李家有女得此殊荣,待嫁女孩们的亲事都更上一层楼。

    她从不妒忌姬妾,从不苛待庶子庶女,对长辈孝顺有礼,将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养育了如此优秀的嫡子嫡女,就算是拿着放大镜,也绝对挑不出她的毛病。

    嫡母的光环太闪亮了,以前谢蕙清还是只在内宅中讨生活,姓谢才是她的本钱;如今到了夏国,真正赚钱养家,起码目前赚到钱的嫡母,这就让底下几个庶子庶女的身份瞬间尴尬起来。

    谢若清自己有钱,何况她从小就养在嫡母膝下,比起亲生的也不差什么;谢嘉平年纪小,前途又最为光明,嫡母还有机会将他养熟;谢蕙清左思右想,只有她和嘉安的处境最是窘迫。

    以他们的年纪,已经没可能和嫡母再去培养什么感情,偏又无甚天资,就算是说将来必定孝顺侍奉母亲都没有底气——嫡母这么能干,兄姐也是精英,哪里用得着他们?

    他们只能依靠父亲,可是父亲真的不缺两个孩子,他会为了两个愚笨的孩子与夫人翻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倒不至于担心嫡母会将他们赶出家门,只是家中的顶梁柱从亲生父亲换成了嫡母,她到底是没了底气……

    “既如此,你又何必怕我呢。”

    李静雪将装订好的几张纸推出,示意她上前来拿,“这是我刚写好的,你瞧瞧。”

    这不是先前母亲说的计划书么?谢蕙清起身接过,正想推脱几句,说她年幼不懂事,恐怕无法提什么意见,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之类的——

    结果一看标题,这写的是……【谢蕙清未来发展规划】?

    这是和她有关的,她的——规划?

    她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对她来说没有什么能用到的场合。它似乎往往出现在新闻中,用于形容什么大事件。谢蕙清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将来的生活无非就是读书嫁人,再相夫教子,用得着这么……隆重的词语吗。

    “打开看看吧。”李静雪在笔记本电脑前轻敲几下,谢蕙清对面的白墙就出现了投影,正是她手中这几张纸的电子版。

    “你觉得哪里有不妥的,我们商量着把它改掉。或者你可以叫你父亲和嘉安一同进来,我没意见。”

    嫡母似乎是轻笑了声:“但我希望你自己决定。你今年已经十四岁,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你得为你的人生选择负责。”

    “当然,你还很年轻,就算一时走错了岔路,总还有挽回和重头再来的机会。”

    李静雪的话像是平地一声惊雷,打在谢蕙清的心上。什么人生选择,什么重头再来……这些词汇对她来说太重了,她没有考虑过这么“有分量的事”。

    嫡母甚至还说,让她自己决定,不用过问父亲,还能与她商量……这、这人生大事,既是父母双亲尚在,哪有小辈自专的道理?!

    谢蕙清都没敢翻开计划书瞧一瞧,就惶恐地要给嫡母跪下。李静雪早有预料,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抢先开口:

    “不必跪,我不喜欢跪来跪去的。”

    说什么没必要、繁文缛节可以省略都是废话,就这句“我不喜欢”最顶用——谢蕙清果然没跪,只是诚惶诚恐地站着,头低到快要埋到地板下。

    李静雪让她坐,她就乖乖地坐回去,这副温驯的模样叫人看了直叹气,也让她想起了不少往事。

    “温驯”,这个词通常是用来形容畜生的,往往也被男人挂在嘴里,形容内宅的女人。

    不能说他们用错了,也许在使用者心里,确实没什么差别。

    李静雪问她:“蕙清,你为什么要跪我?我并未生气,你也不需要请罪。”

    谢蕙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那瞬间脑袋嗡嗡的,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先跪下再说。

    李静雪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在逃避,而你逃避的方式就是下跪。在跪下的时候,你的尊严,和你的人生选择权就让渡到了目标对象手中,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如果同样的问题去问现代人,会得到绝大多数的否定答案,但对于谢蕙清来说,这个提问本身就是令她茫然的。

    什么是让渡,【人生选择权】……这就是更陌生,更奇怪的东西了!至于说什么喜不喜欢——

    就像没有人会去问一只猪,你是喜欢被红烧还是被水煮,猪从来不考虑超过自己认知范围的事,人也一样。

    按照李静雪原本的计划,是没有这一段交流的。为蕙清做好个人发展规划,她就尽到了为人主母的本分,如果蕙清不听不愿意,那就是她自己的问题,李静雪问心无愧。

    可是看到这孩子僵硬地像个木偶,此情此景还是触动了她心房的某个角落。她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叫蕙清做选择是行不通的,因为她根本还没把自己当成“人”。

    难怪若清那么坚定,在他们刚穿越过来,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宁愿冒着让家里气氛紧张的风险,也要坚持送她去读书。实在因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徐徐图之的余地。

    她的思想应当是有一些变化的,但是这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会被家里的其他人远远甩在后头,本就敏感的性格会带给她更大的心理压力,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叫自己一声母亲,那她也应当再拉扯她一把。

    李静雪决定给她下剂猛药。

    “蕙清,你在害怕什么?你为什么不敢翻开计划书看一眼,它只是几张纸,却令你感到恐惧。”

    谢蕙清战战兢兢:“母亲,是女儿无能……”

    “你只是习惯了。”李静雪目光如隼,紧盯着她不放,“你知道人是怎么训狗的么?狗听不懂人说话,他最初不明白人的指令,但他能记住有肉吃和被打是什么滋味。多喂几根骨头,多抽几顿鞭子,狗就知道听到什么指令该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

    “长此以往,狗就会主动做出动作来讨好人,如果有其他狗来到院子里,他们还会同类相残,因为骨头的份额是有限的。一个人就足够管理几十只,上百只狗,因为这些狗从出生起就被打过,永远不会升起反抗人的念头,如果某只狗敢这么做,其他狗还会争相咬死他,在他身上扒皮吃肉。”

    谢蕙清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中,她知道母亲将她比喻成狗,这种说法本应该让她感到耻辱和愤怒,但她却只觉得后背发凉。

    母亲在嘲讽着什么,对象却不是狗,那就只能是……是人。

    谁是训狗的人?

    谢蕙清不敢再想下去了。正如李静雪所说,她太害怕了,她承担不起深想下去的后果,那应当是一种完全推翻她从前认知的东西,她不愿意面对。即使知道那可能是错的,她也没有纠正的勇气。

    “你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你连跳楼机都敢坐。”

    李静雪的声音平缓下来,她甚至还打开电脑里的音乐播放软件,放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在曲声悠扬中,她继续说道:“蕙清,你的软弱也是被驯化的一部分。在你不曾发觉的潜意识里,旧秩序已经给你灌输了【只要敢反抗肯定会付出巨大代价】的观念。”

    “抛头露面,会被批判不守妇德;拥有主见,就是对长辈忤逆不孝;哪怕对内宅以外的天地流露出一点向往,都会引起驯狗人的警惕,他们会给你安上各种罪名,用你的血肉来警告其他狗。你得按照严苛的规矩活着,如果表现得好,他们还会表扬你,这真是只好狗,其他狗都要向她学习。”

    她轻笑道:“你说,驯狗人是谁?”

    谢蕙清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如果说先前她还能自欺欺人,母亲只是在说玩笑话,她更情愿理解为母亲只是在单纯的嘲讽她,可是话都已经说到这,即便她真是个傻子,也该听出这些离经叛道之言到底有多大胆。

    嫡母她……她批评的范围实在太广太广了,她此番言论,分明是要与全世界为敌!

    为什么?谢蕙清想不通这一点,母亲为什么还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她明明过得那么舒服,再没有人比她的人生更让人羡慕的了。出身世家,嫁于勋贵,掌管中馈,丈夫敬重,儿女孝顺……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啊!

    可她并不满意,她甚至把自己也形容为“狗”,这实在超过了谢蕙清的想象。

    嫡母的人生,就是她这辈子最想拥有的人生,她做梦都想成为嫡母那样的人,可是今天她说,大家都是狗而已。

    不是人,都是养在宅子里的狗。

    谢蕙清痛苦地闭上双眼,她不是因为被形容为狗而难受,而是在她努力想要说出其中不同时,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连她想说,人是可以生儿育女的,都被府中接连死去的姨娘堵住了喉咙。

    拥有子嗣,真的是幸运吗?可以作为人比狗更优越的地方吗?如果不是因为穿越而莫名治好了全身病痛,眼前的嫡母应当也是疾病缠身……她在生下长子后,就再也没有骑过马。

    谢蕙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的脚步发软,脑袋混混沌沌,手里还捏着母亲让她带走的计划书。她让她拿回去慢慢看,等什么时候愿意看了,有想法了,再回来找她。

    如果她始终不愿意看,就当成废纸丢进垃圾桶里,她也不介意。

    但——“选择放弃的人,也会被我放弃。蕙清,我的时间很宝贵,不会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

    李静雪说的是实话,她向来一诺千金。

    谢蕙清跌跌撞撞地出门,迎面就撞上打开房门的谢瑾瑜。她这副失神落魄的模样自然引来了谢瑾瑜的不满,他端着板正的脸,要她注意好仪态。

    殊不知此时的他,在谢蕙清眼里尤其可怕。她脑袋里的弦嗡地一声裂开,仿佛眼前人不是她视为依靠的父亲,而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她甚至忘了行礼,也没有告退,像是逃难般匆匆跑下楼梯,还差点摔了一跤。

    谢瑾瑜皱起眉头,蕙清这是怎么了?

    她刚从夫人的房间出来便这样,难道是被夫人训斥了,才会这般?

    想到这,他就不欲多去掺和。家中女孩的教养自有夫人安排,蕙清从前养在姨娘身边,又不愿意到正院来住,身上是有好些毛病,让夫人都调/教一番也好。

    对于李静雪掌家的分寸,谢瑾瑜还是很放心的。哪怕是蕙清的姨娘最得宠时,她都不会与庶子庶女过不去,现在就更没必要刻意刁难了。

    他推开门时,见到夫人神色如常,就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推测。

    匆匆下楼的谢蕙清并没有直接回到2号房,她被还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谢若清先拉回自己房间。

    蕙清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像是提线木偶般被二姐姐拉着走,被问到发生了什么事时,也只是低头不语。

    她并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根本就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谢若清叹息着,给她的太阳穴位置抹了点风油精。在表层皮肤的刺激下,谢蕙清的思绪才从天外神游回来,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她磕磕巴巴地给二姐姐说起,母亲把她叫到房间里去,是为了和她商量那什么……计划书。然后,然后……

    从她颠倒的语序里,谢若清确认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她只拿过那几张纸:“那这里面写的是什么,我能看看吗?”

    谢蕙清一下哽住,她说:“不知道,我没看过。”

    谢若清:……

    啊这,还以为你们是因为其中内容有了分歧,结果你根本就没看?

    她强压住心中的吐槽欲,替她翻开先看看。李静雪对谢蕙清的规划特别清晰,总共分为三条路径,有三个大类,分别是服装设计师、职业模特和豪门太太。

    额,第三个竟然也是职业规划的一种?但想想李静雪从前是做什么的,突然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选择服装设计师,谢蕙清就要去读美术生,这既能给她打下扎实的美术功底,也能回避在文化课程上的劣势;选择职业模特,那就要从现在开始积累经验和人脉,注重身材管理;选择豪门太太,就得专心读书,学好外语,发展多项才艺,母亲还打算送她出国留学,专业建议是心理学……

    这份计划书其实并不详细,只是勾勒出一个大方向,但已经足以显出李静雪的用心。这三条路径,都是为谢蕙清量身定制,能最大程度发挥出她优势的。

    谢若清将其中内容说给蕙清听,并询问她的意见。

    如果没有李静雪的那番话,谢蕙清肯定毫不犹豫就选豪门太太了。有李静雪这样的主母言传身教,她何愁不能成为人人称赞的贤妇佳媳?

    但她现在却前所未有的迷茫起来,她的思维还混乱在人和狗的区别中。她想不明白。

    她想起了自己姨娘。姨娘曾经那么受宠,风光时甚至能和主母分庭抗礼——姨娘在世时说过,她一卑微舞姬,有过那样的“荣耀”,也算是死而无憾了。世家贵女又怎样,她的男人还不是为了自己倾心!

    当然,这话只能悄悄地讲。姨娘是讲给她的贴身婢女听的,她不小心听到了。

    那时的她为姨娘的大胆发言而害怕,心里却还是有点小窃喜和得意。她觉得姨娘在父亲心中是与众不同的,因此姨娘去后,她在府中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惹了主母不快。

    嫡母应当是记恨她姨娘的吧?毕竟父亲待她与众不同。

    谢蕙清一直是这样想的,但她又想起了嫡母方才说的话。她不禁产生怀疑,父亲是真的爱过姨娘吗,人真的会爱上狗吗?

    内宅里的女人,不过都是争抢骨头的狗,比拼谁更会摇尾巴,谁更能讨主人欢心。

    人高兴了,便多给几分宠爱,久而久之,狗都觉得自己也是人了,和别的狗不一样。

    楼上的房间里,李静雪和谢瑾瑜提起:“根据夏国的历法,过几日便是嘉安和蕙清他们俩姐弟姨娘的忌日了。在夏国也不好大操大办,便让他们两写几篇祭文,再悄悄烧点纸钱吧,算是个心意。”

    谢瑾瑜随意地点头:“夫人安排便是。唉,她也是个苦命人,我也给她写点悼词吧。”

    他顺势拿过桌上的纸笔,刚要落下第一个字,又迟疑片刻,问道:“嘉安的姨娘——就是那个会跳舞的,她叫春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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