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家母女从紫微堂出来,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正午的艳阳被浓云掩去,四下便都是融雪时的阴冷,舜华猛然想起那身雀翎斗篷还在太子的四海昇平处。却也不好再回去拿了。

    午后渐渐又下起了雪,四海昇平后面连着一座伸入和春池的观景台,不消一个时辰就落满寒酥,倒像湖上栖了一片绵白的云。

    严铮隔窗望向湖中,丝毫不介意寒风夹杂着霰雪扑进来。他已同柳贵妃僵持了许久。

    “我不想选王氏,还请母妃成全。”

    “看得出来,太子喜欢舜氏。她乖巧温驯,样貌、性子都不差,只可惜了没有王氏那样的背景。”

    “王氏算什么背景出身,不过是王暮找来的一个木偶罢了。他想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礼部、户部竟也都为他铺路架桥!以舜氏的出身、人品,远胜王氏。”又想起那耳下的一抹白皙,不禁心驰。

    贵妃掖了掖肩上的帔帛,忽见小指甲上的凤仙色崩裂了小小一块,不由微蹙了眉头,用拇指细细捻了两遍,“不过是模样略好些,我看太子是吃了她的迷魂药了。不过见了两回,就夸得样样都好。再好,能好的过莽川王氏给你的助力?”

    “不!”

    严铮走近炭盆,伸出手掌感受升腾的暖意,仿佛将一团热气玩弄在掌间,“儿子不能再纵容莽川王氏了。”

    贵妃愕然,“这是何意?”

    他翻起手掌一握,狭长的眼眸中映出炭火的红光,“王暮挟持我们母子太久了,父皇抱恙多年,王暮已把持了天下财政。他把孙女送进东宫,是还想接着做国舅、将来做国丈,把他王氏族人都捧上公侯之位吗?”

    “可是……没有王氏同司天监助力,我们何来今时今日的地位?相辅相成岂不最好,何必费劲心力甩脱他?况且现在太子要甩脱王氏,难于登天。”

    柳贵妃能独得盛宠、其子严铮能入主东宫,都少不了莽川王氏的幕后筹谋,而受到几代帝王信赖的司天监,就是他的一丘之貉。

    当年柳氏因父亲卖官鬻爵受了连坐,充入掖庭为奴,她自恃相貌才华不甘沦落,暗中奔走自救。那时的王暮还只是盐铁司一个侍郎,但他夫人的陪嫁正是柳莹同宗的表姐,他无意中得知掖庭里有这样的奇货可居,便和当时的司天监副监做了私下的买卖。

    那时天子在西域折了兵,正求一枚西方的吉星,于是司天监为天子观星,断言有一吉星在内宫西侧冉冉升起,红光满室、蓬荜生辉。天子听闻这大吉之兆,叫司天监一一排查,终于从掖庭找出一个妙龄女郎,姓柳名莹,送到陛下面前。

    她生得明艳,又不失贵族出身的气质,便叫天子一见难忘,不出一年诞育皇子,亦是司天监朱批的天命所归。

    一纸批命,成为两代人登云步月的路基。柳莹在后宫,一步步走上了位同副后的贵妃之位,迟早会将太后之尊收入囊中。而王暮则在前朝,将名不见经传的王氏一族,一点点经营成了权势滔天的莽川王氏。

    二十余年过去,方得来如今的荣华,为何妄想一日之间与王氏切割清楚?

    “儿子不可能一世受制于他,所以……”严铮笑看了看贵妃,又转头盯着熳燃的炭火,凤眼微微眯起,“儿子要一个新的王氏,为我们所用的王氏。”

    贵妃不怒反笑,“朝中何人能与王氏匹敌?”忽然一愣,“难道你要用舜询?他可是把硬骨头,从未靠近我们的阵营。”

    严铮想起方才舜华的话,已茅塞大开、成竹在胸,“王氏权柄滔天,早就犯了众怒。儿子又不结党,只是要肃清朝堂,没有谁的阵营可言。舜中丞管着御史台,不畏强权、不避祸患,儿子非用他不可。”

    “他既然是纯臣,就是把双刃剑,能甘心为我们所用?今日的局面来之不易,为何要打破这平衡?”

    “母妃又错了。儿子要借御史台之力驱逐王暮,舜询若真的刚直不阿,他就能助我扫除弊病、独揽乾纲。至于王氏走下神坛之后,以舜询的克己奉公,不会成为下一个覆雨翻云的王暮。”

    “如果他尝到了权力的甜头,步王暮的后尘呢?”

    严铮微微一笑,“王暮是寒门举子,为了权势不计代价,舜询是朱门世家,一身的文人风骨。他家长子在大皇兄那里,次子想到我这儿,荐书都递过来了,舜询为了不叫人背后骂他见风转舵、首鼠两端,硬是把荐书讨了回去。这样一个人,不会为了权力放弃自己的名声。”

    贵妃没有接话,但眉头紧锁显然还在隐忧。

    “昨晚宴会,父皇第一个就召他说话,儿子想借酒水探探他的意思,他话里话外却只想明哲保身。换了王暮,他会怎么做,狗看到肉,怎会不咬!”

    “太子天真了。会咬的狗可不叫。”

    贵妃将杯中的余茶随手泼进炭盆里,呲啦一声,腾起团团轻烟。

    黄昏时分,大雪方歇,十六的月亮已盈盈地托在树梢,触手可及一般。

    舜夫人便叫两个女儿在房中赏月,舜恒下值回家,也到母亲这里问安,又问起入园之事。

    舜华奇怪,他早出晚归的并未看到卫选光来传口谕,许是在玉堂署听到什么传闻了,“二哥哥从哪里知道我入园了?”

    舜恒口中嗨呀一声,笑道,“我早晚是要被父亲赶出家门到天桥卖艺的,眼下虽当着闲差,还不许我在朝中识得几个人吗?你们五人的画像已由礼部送进宫了,我有幸远远一观,当真体面。”

    小五得知姐姐趁自己贪睡,独自去了争鸣园,还弄丢了雀翎披风,本就有些不畅快,又听到姐姐有了体面画像,哥哥也在外头自由自在,竟有些拈酸,

    “二哥哥这闲差都从玉堂署当到礼部去了,怎么不干脆顺回来给我们都看看?”

    “哈哈!一般画师所做的一般仕女图,又有什么可看。若不是其中有一幅太子亲笔,谁去凑那个热闹!”舜恒斜眼瞥舜华,笑得促狭,“听说,礼部会把落选的画像交还本人,若将太子亲笔拿去当铺一卖,可是好大一笔横财。”

    小五又想,那本该是我的画呢。

    舜夫人接着道,“看过画像,就是选三,五人中挑出三位给陛下、娘娘,最后钦定出太子妃人选。这中间,还要费许多功夫。”

    “禄亲王家年纪太小,秦国公家模样太差,太尉家,我们都晓得的,就是个刺儿头,只有三司使王家……不过……”舜恒看看若无其事的舜华,“小四,你怎么想啊?”

    她波澜不惊地调着碗里的枇杷露,给母亲润喉,“且听天意吧。”

    舜恒不信,自她这趟从辛沂回来,就和过去很不相同,本来追猫撵兔子的丫头,忽然对东宫遴选、莽川王氏等等格外关心,倒巴不得能中选似的,很不正常。

    他造作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咋着嘴,“噢,天意。”

    此时有外客来拜,舜恒只好放下玩闹的心出去接待,回来说是东宫来的,独要见舜华小姐,已请到偏堂。

    又道这女官不大识字,连嬅字也只会念半边。

    舜华便猜是那位司正,只疑惑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到偏堂外,正是秦白岚侧身立在台阶下,披一身月光,像浑身镀了层银甲熠熠生辉,不禁暗赞她英姿飒爽的风度。

    “秦司正有礼。”

    “舜小姐万福,漏液造访,打扰了。”白岚转身过来浅浅一笑,还了一礼,手中的一捧包袱也露出真容。

    竟是白天遗留在四海昇平处的雀翎斗篷,在月夜下闪耀金翠交错的迷人光泽,上头似乎还残留着阳光抚过的浓郁气息。

    “殿下说,本是要请舜小姐在争鸣园中赏月的,但今日仓促,未能如愿,可惜了十六的满月,独缺这一份圆满。”

    白岚一招手,侍女端了一只小小的瓷盆过来,里面盛满了清水,停在不远处,“这是殿下书案上用的笔洗,特意吩咐我端来给舜小姐。”

    她瞩目瞧去,是极寻常的一座影青葵口洗,边缘印着些许浅墨的痕迹,似乎并不是新的,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便问,“是太子殿下平素用的吗?”

    “你跟我来,到这儿看。”白岚并不回答,只上来牵着她西向走了两步,又朝婢女一压手腕,笔洗放低了寸许。

    舜华再一瞧,天上那一枚皎洁的满月,正盈盈地映于笔洗中,清亮柔润地飘在水上。

    “殿下今夜作画时,见这轮明月落在案头,便叫我端来送给舜小姐,愿伴舜小姐共赏今宵。”

    共赏今宵?

    舜华微微一笑,这些日子被愁闷和急切挤满了的胸臆,正充盈了一股柔软的水汽,生出丝丝绮丽的旖念。

    心头高悬的,也就不仅仅只是输赢了。

    “舜小姐,我这便要回去向殿下复命,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

    她抚着触手生凉的雀翎,婉娩答道,“请秦司正转告太子,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秦白岚低头答是,施然去了。

    舜华拿了东西回母亲房中,小五欣喜不已,抢了披风过去抱在怀里,“是贵妃给我的,姐姐可不能再偷偷拿去了。”

    她倒是更在意笔洗一些,这别致的心意,不是旁人能给的。便放在窗下,指给舜夫人看,“是太子送了一汪月色来给我,母亲说,是不是别出心裁,格外有趣?中选也未必不好,天下之大,都是同一片云雨、同一轮月啊。”

    又将太子误改了名字的事一一道来。舜夫人兴致不高,端着枇杷露默默听着,久久没动。也无心赏月了,只专心喝药、冥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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