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还,要还的。”虞测执拗地重复着,却一声比一声弱,他知道自己没法儿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因此承诺也做的没有底气。
今天有些奇怪,虞测突然不想把自己的伤疤撕开,血淋淋地曝露在救命恩人面前,大概是对方太体面,他害怕被嘲笑——就你这副样子,还的起什么钱?
裴渡看着眼前苍白的少年,身份证上的年龄比自己还大一岁,看起来瘦弱得只有十二三岁。
救人只是一时兴起,现在却真有些心疼。向来没人能让他费心思察言观色,此刻却能看出眼前人混杂着的脆弱与坚强。
该怎么安慰病床上这个惶恐而不自知的少年,裴渡没有经验,想来想去,回答了虞测的上一个问题,“可以分期,慢慢来,别着急。”
家里不管他的时候,零花钱便给得足,来到小镇的时候,卡里多了三开头的七位数,生怕他在外头扣扣搜搜丢了裴家的脸面。
3500块钱,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不值一提的存在,他不在乎的这笔钱,却是病床上的少年掏空口袋也拿不出的巨款。
“谢谢。”
获得裴渡准许的虞测口吻轻松不少,他自觉自己不再是受人施舍的一方,便生出了一分底气。
形式上平等之后,虞测终于想起被光头大汉扔在地上的书包,想开口问裴渡,又觉得有些麻烦对方,抿了抿嘴,把话咽进了嗓子,决定待会就走去找找,医院的药费太贵,他不打算再住下去。
“是想说书包吗?”
“你,你怎么知道。”
从来叱咤风云的爽快人打了磕巴。
这个人是有什么读心术吗?不然怎么就能知道自己脑子里再想什么?
“你等会。”
高级的病房甚至配备了晾衣服的阳台,虞测看着裴渡变戏法一样左手拿着书包,右手拿着笔记本走到自己的面前。
“书包脏了,我帮你洗了一下,还没完全晾干,给你看一下,待会儿挂回去,笔记本沾了点水,放冰箱里压过了,内页不会翘起来,放阳光下头晒晒书香。对了,还有笔,别在笔记本外壳上了。”
裴渡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大段话,给虞测展示了一下平整的笔记本内页,末了笑着说了句,“字挺好看的。”
虞测哪里受过这样多的好意。
裴渡不知道这些他顺手做的事情有多让虞测受宠若惊,甚至一时间失语。
裴渡的话尾夸赞让虞测更加无措,这么温柔清俊的好心人在认可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虞测头一回感到窘迫。
“还行,还行,我没什么能拿的出手,也就字还行,字其实也不算好,就凑合吧,凑合,勉强能入眼……谢谢。”
虞测一字一句,颠来倒去,说的极其谦卑,自觉担不起光风霁月少年郎的称赞,末了又避不开道谢。
裴渡看着虞测,就像看到一朵无需阳光雨露,依旧能够在暗夜盛放的小花,很美也很卑微,悄悄开放,又在自己面前低入尘埃。
过去很多年,裴渡见过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自卑的,自大的,谄媚的,矫揉造作以博取同情的,刚烈勇猛而悍不畏死的……
虞测不能被归类到他过往人生里的任何一类,他像荒谷中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与阳光雨水错位,凭着一腔孤勇飞快地成长。
对于这样长大的植物来说,呵护与怜悯都会让它感到不适,它不相信上天会眷顾自己,便不做分辨地全部拒绝,可真的得到一点点善意时,又会瞬间慌乱地不知所措,好像自己窃取了什么此身不堪承受的珍宝。
裴渡越看越喜欢。
和圈子里那些开荤早,玩得花的富二代不同,他对男女间的情爱毫无兴趣。不仅如此,自从到了这世界,他就没有过真正想要的东西,各家都赞他君子如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感知世界的贫瘠。
现在缺席了十多年的激情,少年人的活气好像一下子都找上了裴渡,他很想把这株植物划进自己的范围。
要怎么做呢?照顾他,做朋友,还是别的什么?好多念头挤进裴渡的大脑,然后他猛然发现,自己得先和这株植物认识认识,他还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呢。
“你……”
“我……”
话赶话撞到一块儿,裴渡倒没什么,虞测却像犯了大忌讳,赶在下一场对话之前开口,“你先说!”
语速快,语气急,虞测说完就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冲?他心有不安,担心冒犯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及债主。
然而话已出口,再找补反倒会打断对方,只得悻悻闭嘴。
花有点蔫,裴渡的心却更痒了。
“我们还没交换名字,我叫裴渡,非衣裴,普渡众生的渡,你呢?”
“我叫虞测,虞姬的虞,天有不测风云的测。”
裴渡在帮虞测办理住院时就已经看过虞测书包夹层里的身份证,自然知道虞测的名字,只是听虞测亲口告诉自己的感觉很不一样。
虞测和虞姬的确有几分相似。
“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裴渡和声细语地问着。
虞测没有立刻开口回答,他沉默片刻,没有直视裴渡的眼睛,“你救我的时候,不怕我不是个好人吗?”
还真是……
虞测失笑,却又忍不住生出虞测不愿意要的怜惜。
“不怕,你还能吃了我不成”,裴渡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在裴渡的世界里,好人与坏人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清晰。
人人称赞的好人会有丑陋的一面,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会流露柔软,道德与法律之间,讨好世俗与遵循本心之间,什么是恶,什么又是真正的善呢?
在人情世故里浸泡着的裴渡,识人功夫一流。虞测凭借那双黑亮的眼睛,在他这里就足以畅通无阻,至于看走眼的后果,他自然也承受的起。
“谢谢。”虞测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只知道说谢谢。
又是“谢谢“。遇到虞测之后,裴渡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值得这么多声道谢的大好人。
用棉签给虞测润了润唇,收获一声谢谢;同意对方还自己钱,收获一声谢谢;随口说了句字好看的陈述,收获一声谢谢;表达主观意义上的信任,又收获一声谢谢。
这个小孩生活里的善意得少到什么程度,才会对别人的举手之劳作出这样小心谨慎又受宠若惊的反应啊。
裴渡决定从现在起罩着虞测,即使虞测比他小上一岁,他也要把对方当作易磕易碰的小孩,好好照顾,好好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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