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无月的一个夜晚,夜风微凉。
虞瑶被楚景玄带着乘坐御辇从宣执殿匆匆忙忙赶去清宁宫。
今夜的清宁宫比之往日更透出萧索之意。
宫人们也个个愈发恭谨小心,面上无不显出两分哀戚。
自前些日子虞太后又一次呕血昏迷,清宁宫便再无热闹与欢声笑语可言。
无人敢点破,却上下皆心知肚明太后娘娘的身体难以为继,只怕此番当真要撑不住了。
而今夜,这种悲凉之感到得。
越是悲凉越是一整座清宁宫在夜里寂然无声。
御辇停在正殿外。
楚景玄伸手想去扶虞瑶下来,虞瑶却依旧避开他,兀自下御辇。
杨瑜君领着清宁宫一众宫人们在殿外与帝后行礼请安。
宫人们垂首福身,未瞧见那样一幕。
只楚景玄见虞瑶不但私下里待他态度骤变,当着宫人的面亦不肯给他脸面,有些挂不住,霎时眉眼沉沉。
虞瑶没看他,几步走向杨瑜君问:“杨姑姑,姑母怎么样了?”
“太后娘娘在等着皇后娘娘。”
杨瑜君维持福身的姿势,垂首轻声说道。
虞瑶当即入得正殿内。
被她晾在外面的楚景玄慢上几步方才抬脚入得殿内,但被特地守着的白嬷嬷委婉拦在外间。
虞太后弥留之际要单独与虞瑶说一说话,哪怕楚景玄不想放虞瑶独自进去也不便强闯。
他留在外间,周身散发的沉郁气息却带来摄人的威压。
虞瑶去见虞太后。
除去她们,里间再无旁人。
虞太后这会儿的确正醒着,听见脚步声以后,她眼睛转一转,望向虞瑶。
当虞瑶一步步靠近,站定在床榻前,她朝虞瑶伸出手。
自南苑突然的变故之后,虞瑶已有一阵子未与虞太后见过面了。
此时瞧见虞太后命若悬丝、气息奄奄的模样,默一默,她后退两步,避开虞太后伸来的手。
虞瑶淡淡问:“姑母想要说什么?”
从她避让的姿态里觉出她的不悦,虞太后手指虚虚拢了拢,终放弃让虞瑶再靠近一些。
“瑶瑶,你是虞家人……”
虞太后粗喘着气,勉力出声,光这么几个字便已说得艰难。
而她一开口,虞瑶便知道她的用意。
无外乎让她不要为妹妹的事记恨,想让她顾念血脉亲情继续为虞家卖力。
虞瑶只觉得可怜她这位姑母精明一生、荣耀富贵,老了糊涂至此,弥留之际依旧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靠着几句遗言绑住她。怎么可能?她决不会心软。
“姑母又何苦为难自己。”
一双眸子落在虞太后显露衰老痕迹的面庞,虞瑶漠然道,“姑母惦记着的那些人早已没救了。”
“说到底,儿孙自有儿孙福。”
“且正所谓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姑母再怎么费心不过是白费。”
“何况——”
虞瑶扯了下嘴角,唇边笑意讥讽,“我和敏敏同样喊您一声姑母,为何只能被这样对待?”
“因为姑母您的心从来都是偏的。”
“因为我和敏敏那位所谓亲生父亲的心也从来都是偏的。”
“因为,虞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心不是偏的,所以我和妹妹在你们眼里,可以随意轻贱。”
“你们那样对待我、对待敏敏,又几时想过要顾念血脉亲情?”
虞瑶说着冲虞太后笑一笑。
“姑母,你们不在乎敏敏我在乎,我便明明白白告诉您,虞家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您总归宽心些的好,莫再理会这些俗事。”
“桩桩件件,到得如今又何尝不是虞家咎由自取、作茧自缚?”
虞太后满脸骇然,深陷的眸子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人。
从来温顺至极的侄女却说出如是一番话,她既震惊又惶然,尤其是那一句“虞家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瑶瑶!”
虞太后急促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反被带起一阵剧烈咳嗽堵住未出口的话。
持续不休的咳嗽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虞瑶叹气,上前两步至床榻旁伸手轻抚虞太后的背:“姑母放手罢,您眷顾他们够多了。”
虞太后身体颤抖着,竭力抬头去看虞瑶,浑浊的一双眼,眼底泛起泪花。
也不知是被虞瑶的话闹的,抑或是被身体的不适闹的。
她张一张嘴,似想要说什么可未能发出声音。
只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拽虞瑶的衣袖,而如今拼尽力气也只单单能拽住虞瑶的一片衣袖。
虞太后到底没有再说出半个字。
那片衣袖自她指间滑走,虞瑶快步从房间出去,几息时间,恭敬候在外面的御医、白嬷嬷等人鱼贯而入。
有过片刻清醒的虞太后再次陷入混沌中。
御医守在床榻旁又是喂药又是施针,竭尽全力延续虞太后的这一生。
虞瑶和楚景玄并肩沉默立在两步外。
未几时,听得脚步声传来,是瑞王楚辰远得到消息带王妃沈碧珠入宫了。
其后陆陆续续,在京城中的皇家宗室纷纷赶至清宁宫。
所有人便在静默里等待着。
楚景玄偶尔侧眸去看身侧的虞瑶。
灯火通明的里间,她温婉娇艳的一张脸却似笼在一层云雾之中,叫人辨不分明她此刻心绪。
虽顾念她身上伤口愈合不久恐怕辛苦,但此时除去勉力熬着也别无他法。
半晌,楚景玄身影微晃,靠近虞瑶同她挨在一处,以便虞瑶悄然往他身上靠一靠,借力站着,少些辛苦。
虞瑶起初不知忽然凑近的楚景玄是何意。
待明白过来,默一默,她不动声色略往旁边挪开一小步,无声中以此举谢绝他的好意。
楚景玄扭头朝虞瑶望过去一眼。
见她眉眼淡然无波,又记起今夜宣执殿种种,额头青筋跳了跳。
只不再自讨没趣。
这之后,楚景玄缄默负手而立于她身侧,眸光幽深,脸上什么表情也无。
难熬的一夜终仍旧迎来崭新一天的旭日东升。
却在太阳升起、日光四射之际,虞太后在清宁宫阖目长眠。
太后薨逝,朝堂内外皆哀。
京城之中早已戒严,未几时便是处处素缟,哭声四起。
举国臣民也自此以日代月为虞太后服丧,守孝期为期二十七日。
二十七日后可释服,婚嫁无所限。
虞太后的丧事办得隆重,以表皇帝一片孝心。
守孝期间,本便诸多条条框框,虞瑶作为六宫之主,日夜领着妃嫔为虞太后守灵哭灵。
其实到得这会儿,妃嫔们也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虞瑶了。
自帝后南苑出行遭遇刺客,虞瑶这个皇后受伤,妃嫔们的晨昏定省免了,她又在宣执殿养伤,想见也见不上。
唯一晓得的一点消息乃是皇后护驾有功,虞三爷得以从狱中出来,虞家也得陛下赏赐。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
现下久别见面,众人隐隐感觉皇后有些不同。
只又说不上来怎么个不同。
虞瑶不甚在意妃嫔或探究或打量的目光。
她平静遵循礼制为虞太后守孝,耐心等待释服之后诸事真正的爆发。
借着守孝,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和楚景玄少见面、少说话,两个人倒比往日更相安无事。
他们之间的这种平和持续到虞太后棺椁顺利入葬皇陵。
当天,虞瑶随送灵队伍去往皇陵,又将对虞太后一片忠心的流月留在皇陵,此后为虞太后守陵。
这是流月自己请命的,虞瑶也认同她的想法。
而这般举动落在外人眼里自然从中品出一番别的意味。
到底流月本便是虞太后安排在虞瑶身边的人,虞太后去世,若早有不满借机处置不算稀奇。
何况终究也不过一个宫女罢了。
比起这个,众人更关心往后皇后会如何。
在南苑护驾之前,六宫妃嫔认定皇帝陛下对皇后不满已久迟早废后。
可是现下有那么一桩大事横在这中间,难免扑朔迷离。
朝堂上的大臣们却最快做出反应。
一封封弹劾虞家的折子陆陆续续出现在龙案上,其中许多陈年旧案被重新摆出证据,证明和虞家有牵扯。
南苑之事后,碍着虞瑶这个皇后护驾有功,对楚景玄关于虞三爷的处置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下提及的这许多案子里,涉及结党营私乃至于贪赃枉法,又毫无疑问属于另一层面的事情了。
朝臣们心知肚明。
虞家人往前敢做这些事全凭虞太后撑腰。
而今左右虞太后已逝,少了顾忌,便不停不休奏请楚景玄查明真相。
此前虞三爷和赵家的冲突让赵家心里憋着一股气,见此形势,少不得在其中出一份力。
仅仅如此,楚景玄尚有余力周旋。
却很快又有大臣奏禀道虞家人和南苑刺杀一案擒获的乱臣旧部暗中有来往。
那些被擒获的乱臣旧部所涉及的乃是谋逆之罪,罪不容诛。
这一封奏折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倘若虞家和乱臣旧部有来往,自可光明正大怀疑同为虞家人的皇后虞氏“护驾有功”存在蹊跷。
不能不说是事关重大。
朝臣们寻常情况下虽往往各有心思,但在虞家的事情上,态度出奇一致。
他们要皇帝彻查虞家,上书谏言虞瑶不胜其任,不堪一国皇后。
楚景玄查看过呈禀上来的书信往来证据。
虞家确实有人与乱臣旧部有过联系,只也是早年间的事情,不能证明虞家与南苑刺杀有关。
说来几分的可笑。
虞家当年设计他虎口救人,他晓得那是虞太后、是虞家做得出来的。
可若要论不臣之心……
楚景玄也晓得,虞家的人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
他膝下无子无女。
诚如虞太后生前几次三番变着法子要他宿在凤鸾宫,盼着他早些有嫡长子,图的无外乎是延续虞家富贵荣华。
让身为皇后的虞瑶为他孕育嫡长子。
这是最稳妥、最奏效的法子,而不是冒着巨大风险去勾结乱臣旧部。
然而,不管是虞太后或其他人皆不清楚,在朝局稳固、在彻底收拢皇权之前,他根本没有半分要子嗣的打算。虞瑶不会有身孕,后宫其他妃嫔更不可能会。
但与虞家有关的这些事愈演愈烈,他必须得有所应对。
要平息这场风波,既需要花费精力也需要花费时间,一朝一夕难以解决。
楚景玄烦躁将手中奏折扔在一旁。
他闭一闭眼,抬手摁了下眉心,问常禄道:“皇后在做什么?”
虞太后去世之前,虞瑶说过要回凤鸾宫。
楚景玄没有放她回去,这些日子依然把她拘在宣执殿的侧间里住着。
“回陛下的话。”
玉阶之下,常禄恭敬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用过晚膳后便一直在看书。”
这答案对楚景玄已不陌生。
虞瑶发现自己回不了凤鸾宫以后同常禄要来许多书看,她整日整日除去看书,几乎什么也不做。
对待他的态度却一日一日冷漠抗拒。
默然不语过半晌,楚景玄自龙案后站起身,走向侧间。
虞瑶缩在罗汉床上如常禄所说正在看书。
她穿着月白色衣裙,如瀑青丝只用一根白玉兰花发簪松松挽起,螓首低垂的模样恬静美好。
自从那一夜的对峙过后,虞瑶再未给过他一次好脸色,夜里也不愿与他同榻而眠。他自知她在抗拒他,但心下念着她尚未完全从失去妹妹的悲伤里走出来,愿意给她时间,等着她慢慢缓过来。
楚景玄站在不远处凝望虞瑶许久。
终究忍不住走到罗汉床附近,伸出手臂去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
“瑶瑶,朕提醒过你许多次,夜里这样看书伤眼睛。”
“怎么不肯听?”
他有些日子未抱过她。
此刻感觉她在他的怀中,轻嗅她身上的馨香,楚景玄舍不得松手,便收紧手臂把人紧箍在身前。
骤然被楚景玄从身后抱住的虞瑶反应很激烈。
手中书册子掉落在罗汉床上,顾不上在意,只是竭力想要挣脱他的双臂。
楚景玄不松手,眸光黯然忽视怀里的人激烈至极的反抗,自顾自道:“瑶瑶,我们要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很好。”
只要虞瑶有身孕,想稳住她后位便多份筹码。
楚景玄一面说一面脸颊贴向虞瑶的侧脸,在她耳畔许下承诺:“朕定会护你们周全。”
虞瑶被楚景玄拘在宣执殿不假,却没有不允她打听任何外面的消息。
朝堂上虞家遭受的弹劾她一清二楚,亦是她心中所盼。
南苑刺杀,虞瑶也不信和虞家有关。
以虞家那些人的做派而言,如当初虞三夫人那般领个小娘子要往皇帝身边塞,才是他们想得出来的法子。
只是真相本便不重要。
报复虞家的人、想让皇帝废后的人、对虞家落井下石的人,他们所想无非让虞家从此一蹶不振。
楚景玄此时提出要个孩子应是希望可以护她全身而退。
但,她不要。
“不!”
虞瑶偏头避开楚景玄的亲昵,斩钉截铁回绝又道,“陛下想要孩子,自可去召妃嫔侍寝。”
话音落下的刹那,勉强寻得一丝空隙,她赤脚飞快逃离罗汉床。
和楚景玄拉开一些距离,虞瑶轻喘着望向他。
仍旧立在罗汉床边的楚景玄僵硬收回手,过得几息时间,他凝睇向虞瑶,眸中藏着冷怒之色,英俊的面容却忽而漫上诡异的笑:“你是朕的皇后,不愿意同朕有孩子,难道你还能同别人有孩子?”
“臣妾不愿意和陛下有孩子不等于臣妾要和别人有孩子。”
虞瑶冷静反驳,“臣妾同样可以不要孩子。”
她觉出皇帝对她的忍耐濒临极限。
因而在说出这两句话之前,连语气、语速也是在心里仔细拿捏过的。
守孝期过后,她对于楚景玄所有冷漠抗拒与挑衅,等待的恰是这一日——朝堂上压力重重,他对她失去耐心,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激怒他。
想要将她强留在身边的人不会轻易说出“废后”二字。
失去耐心、恼怒以后,冲动之下却是可能的。
楚景玄不知虞瑶心里的种种盘算,只以为她仍恼他、怨他,一时又想到近来虞家被翻翻捡捡出来的破烂事,光火之间不由冷冷一笑。
“每月初一十五,朕去凤鸾宫,床笫之间,你每每惊慌害怕,朕迁就你,少留宿凤鸾宫。往前那次,你求朕留下的时候,也是今日这般想着不要和朕有孩子吗?后来那次,让朕与你同饮助兴的药酒,也是想着不要和朕有孩子?”
“朕那日没有立马答应去接你妹妹进宫,你便怨朕至此。”
“是不是唯有你们虞家闹出些污糟糟的事情,朕对你有用处的时候,你才愿意给朕一个好脸?”
楚景玄将虞瑶逼至黄花梨木方角柜,将她围堵在自己、木柜与墙壁之间。
“瑶瑶,做人不能这样翻脸无情。”
楚景玄手指捏住虞瑶的下颌,迫她仰头看他:“你不能够仗着朕舍不得伤你便肆意妄为。你介意六宫这些妃嫔,朕找个机会遣散了便是,左右朕未碰过她们。”
虞瑶本以为自己既然已经决意舍弃他们之间的感情,无论楚景玄说什么,皆于她没有不同。
这一刻却依旧震惊了。
她甚至怀疑眼前的人在发疯在胡言乱语。
他分明是召过妃嫔侍寝的,霍雪桐不是得过他那么多宠爱,怎么可能……
虞瑶勉强从震惊中找回一丝理智。
沉默之中,她抬眼直视着楚景玄的双眸,反问:“那又如何?”
“有没有让妃嫔们侍寝,陛下自怎么说都可以,臣妾也无处查验。”
“即便可以查验,亦与臣妾无关。”
虞瑶说话间恢复些许的冷静,抓到其中关窍:“是,臣妾无处查验,即便是真的,陛下也不见得是因臣妾才不要旁的妃嫔侍寝,凭什么将责任推到臣妾身上?”
“陛下既然早知臣妾无意嫁与陛下。”
“又何苦强求?”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明天放火,但已经开始给狗子捅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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