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清楚,而今楚景玄最不想提不愿提的便是往前这些事。
她从鬼门关转过一圈以后,他对她态度大变,曾对她说过不追究过去,只在乎他们的将来如何。
但那个时候,她已从楚景玄的言行之中窥见他的偏执。
以及隐在那层温和体贴之下一种掌控欲。
和姑母、和虞家一样,他希望她乖乖听他的话,顺从他,也依附他。
若要说有何不同,大约是虞家扯的那一面大旗叫做血缘亲情,而他扯的大旗——是他爱她。
要她的人,要她的心。
便如那个时候她想要见妹妹一面须得开口求他,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她会任由他摆布。
爱一个人难道是这个样子的吗?
不是,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她又猜测他心里不是不明白。
恰似他回避过往,回避她妹妹的死,是因他也晓得他们之间难以挽救,是因也晓得横亘在中间的那么多事无法抹去。却碍着执念与遗憾,舍不得松开手,索性回避到底,情愿活在虚假虚幻里。
但这也是不对的。
哪怕多长多美的梦终有梦醒时分,何况根本不是什么美梦。
早一日清醒对他早一日好。
即便伤心一场,往后他也依旧会是那个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皇帝陛下。
是以,哪怕楚景玄的脸色越来越森凉,哪怕他周身的压迫感越来越强,虞瑶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她从头到尾不闪不避直视他寒凉的双眸。
“陛下想要一个人总归容易,哪怕那个人不情愿,陛下自然有千百种法子能折磨得屈服。”
“但即便面上奴颜婢膝,那一颗心也是难以真正顺从的。”
“记得陛下曾说这世上没那么多公平。”
“臣妾深以为然,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尤其如此,喜欢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哪怕陛下也不能操控人心。”
言语可如刀。
两年来,楚景玄令她领教过无数次,现下无非他自己同样领教一次。
而虞瑶的字字句句确如一把把尖刀插在楚景玄的心上。
他当然听明白了,她这是在说她不爱他,哪怕他费尽心思,她也不会爱他。
楚景玄盯住虞瑶的芙蓉面,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下意识添了几分力气。
只觉眼前的人一张脸恬静温婉、纯善无辜,却心肠冷硬至此,将他的真心一次又一次踩在脚下。
楚景玄眸中慢慢浮现怒意。
那怒意不再克制,激起他内心深处崭露过一角又被掩藏起来的偏执疯狂。
“然后呢?”
他轻扯嘴角,一抹笑容在他俊朗的面上透出森然诡谲。
“瑶瑶究竟想要同朕说什么?你知不知那些大臣这些日子一直在弹劾你们虞家?一直在逼着朕废后?朕同你商量要个孩子,是为了保护你。你不怕自己被废?你也不管你们虞家上下的死活?”
楚景玄瞥见虞瑶下颌肌肤被捏红了,收敛力气,指腹轻轻摩挲那片红痕。
他慢条斯理的话语此刻听来也似磨刀霍霍,仿佛她再惹他不快,他便准备好将她生吞活剥。
“那陛下便将臣妾废了罢。”
虞瑶似破罐子破摔,颓然闭上一双眼睛。
楚景玄微怔。
这般反应不在他的预期,他本以为自己搬出虞家,她只有低头妥协的份。
微怔过后,怒意更甚。
想到她只怕心里认定他要舍不得她吃苦受罪,故而这般不将他放在眼里,楚景玄不觉冷笑。
“瑶瑶,朕怎从来不知你这样有骨气?”
他视线往下,冷冷盯着虞瑶白皙的脖颈,那么脆弱,那么纤细。
楚景玄手指移到虞瑶颈间,屈指蹭着她脖颈腻滑雪肌。他借着最后一点耐心,在虞瑶耳边叹息道:“瑶瑶,你想要的,朕可以给你,但不是让你这样对待朕。”
虞瑶闻言重新睁开眼。
她抬手拽住楚景玄的手腕推开他的手臂。
“臣妾想要的陛下都可以给?”
虞瑶看着楚景玄,眼中带笑,笑里又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讽。
“臣妾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夫君有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对臣妾干干净净的心。”
“陛下,有吗?”
胆大妄为的话令侧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虞瑶紧抿着唇,别开眼。
一字一句清晰落在楚景玄的耳中,他眼底爬上失落,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却蓦地又笑一声。
“你觉得朕脏?”
话音落,楚景玄呵笑两声,冷冷盯一眼虞瑶。
“好,很好。”
“既然你不要朕给你的这些,那朕便干脆成全了你。”
楚景玄拂袖往外走,又扬声命常禄拟旨。
这道旨意虽未明明白白说与虞瑶听,但可以想见是废后的旨意。
他走得不快不慢。
也在等,只要虞瑶肯服软,他便不计较,便依然全心护她。
直至从侧间出来,楚景玄住步。
因虞瑶的声音在这一刻自侧间传出,她对流萤吩咐道:“即刻去凤鸾宫为陛下取凤印来!”
惊心动魄之言让常禄不禁一个激灵。
他谨慎小心去看皇帝的脸色,只见楚景玄面色阴郁骇人至扭曲,眸光锐利冷凉,是至今从未有过的滔天怒意。
楚景玄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终是没有回头,没有折回去,大步离开。
……
废后的旨意一下,朝堂之上,朝臣满意,六宫之中,人人惊讶。
虽然私下里猜测过皇后会有这一日的人不在少数,但当这件事真的变成事实,仍叫人讶然唏嘘。
唏嘘之余,一面是有两分看好戏的心态。
另一面想着皇后护驾有功照样落得这么个下场,倒真变成六宫的笑话了。
淑妃赵晴柔只觉大快人心。
若非皇后南苑护驾有功,下狱的虞三爷岂能被随随便便放过?她哥哥又何须受此委屈?
“由来废后便从来没有半个能翻身的。”
“奴婢提前恭喜娘娘了。”
大宫女的话,淑妃赵晴柔听得十分舒心,面上却端着。
“陛下被虞氏惹恼至此,我甚心疼,你莫名其妙提前恭喜我什么?”
大宫女压低声音笑道:“请娘娘莫要怪罪奴婢失言,只是奴婢想到而今后位空悬,德妃娘娘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至今未愈,身体每况愈下,贤妃又远不如淑妃娘娘得宠……心直口快,方才失言。”
赵晴柔愈发受用。
毕竟,这一句一句全是实话呀。
后位既空悬,迟早重立后。
德妃的身体往后能撑几日尚不可知,贤妃终究不够受宠,她近来又因虞氏受过那么多委屈。
赵晴柔弯一弯唇,斜睨一眼自己的大宫女:“放肆!”
“这种话往后不许再说,册立皇后乃是大事,陛下自有定夺。”
大宫女连忙福身请罪。
“奴婢知罪,往后再也不敢口无遮拦。”
赵晴柔不紧不慢理了下衣袖:“罢了,起来吧。”
又伸出手去,让大宫女扶她起身,“今日的天气不错,陪我出去走走。”
这一走便不知不觉走到冷宫来了。
只是见冷宫外几名侍卫正看守着这个地方,淑妃微拧了下眉,往前走得几步,竟又被拦下。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淑妃娘娘这般放肆无礼?”
淑妃身边大宫女一声斥责。
拦下他们的侍卫听言只眉眼不动,肃然冷漠道:“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冷宫半步。”
“淑妃娘娘请回罢。”
陛下的旨意?
赵晴柔皱眉,不懂皇帝陛下为何派侍卫看守。
转念想,大约是陛下想禁足虞氏,不许她与旁人有接触,故而如此。
淑妃便压下那份赶来看虞瑶笑话的心思,很快离开了。
沈碧珠几乎日日进宫求见楚景玄。
然而想得到她是要为虞瑶求情,兼之为当初的事迁怒,楚景玄懒得见她。
另一边,被打入冷宫的虞瑶却终于身心松散。
唯一跟着她来冷宫的流萤环顾一圈灰扑扑的房间,心下戚戚然。
“让你陪我受苦了。”
虞瑶也知冷宫日子辛苦,歉然说着,握一握流萤的手。
流萤忙反握住虞瑶的手:“娘娘怎这样说?奴婢本便是娘娘的贴身婢子,自与娘娘荣辱与共。陛下能让奴婢跟来,奴婢反而安心呢,好歹娘娘身边有人照顾。”
虞瑶莞尔道:“往后我也不是什么娘娘了。”
流萤眨一眨眼睛,也笑:“即便往后不是娘娘,也照样是奴婢的小姐。”
流萤不知虞瑶的有心筹谋。
只是见她不悲不戚,跟着心情和缓,认为该振作起来。
沉吟片刻,流萤说:“小姐自入宫以后,除去最初的那会儿,身上很久没有过轻松的感觉了。”
虞瑶便道:“若终有这一日,早死早超生到底好过提心吊胆。”
“往后日子艰难,我们互相照顾。”
“你也不必再想着怎么费心思如过去那样伺候我,好吗?”
流萤只笑不说话。
虞瑶欲再开口,她却岔开话:“这屋子得先打扫一番才能住人,奴婢这便去找一找扫帚。”
最终是两个人合力把屋子收拾干净。
幸得目下天气不算冷,被褥哪怕单薄一些不至于受冻。
吃食自有小宫人送来。
好在虞瑶这两年间不曾苛待底下的人,虽说送不来美味佳肴,但起码不是馊饭馊菜,尚能裹腹。
冷宫里面原本也有别的宫人在。
只是虞瑶和流萤住进来前,那些宫人被调走了,现下唯有她们两个。
有侍卫负责把守,虞瑶和流萤自出不去。
而其他人同样进不来。
无人打扰,也无挂心的事情,不由演变成难得的清净。
有没有锦衣华服、有没有八珍玉食,对于此时此刻的虞瑶而言,实在统统都不值一提。
她在冷宫夜里睡觉从未有过的安稳。
睡不安稳的另有其人。
从那天夜里被虞瑶那些话惹怒起,楚景玄再也没有一刻的痛快。
虞瑶的话反复回荡在他脑海,连梦里亦不肯放过他,每每令他梦中惊醒,额间已冷汗涔涔。
他是该晾她一些日子。
楚景玄想,让她在冷宫里吃一吃苦头,兴许她会想明白,也知道惹怒他的日子不好过。
“皇后在做什么?”
冷寂的宣执殿正殿内,响起坐在龙案后楚景玄的声音。
废后旨意下来,皇后被打入冷宫,皇帝陛下一天恨不得问二十遍皇后在做什么,常禄早习以为常,对答如流:“目下已是亥时,半个时辰之前,娘娘歇下了。”
那些被楚景玄派去冷宫的侍卫,既为让后宫妃嫔无法靠近冷宫,也为随时知晓虞瑶的情况。
因每个时辰皆有人来回禀,常禄几乎时时晓得冷宫的动静。
这几日,虞瑶夜里比他更早歇下、翌日又比他起身得晚,懒散异常。
楚景玄瞧不出她有讨饶的心思。
“她为何不慌?”
抬手抵在额前,楚景玄目中几分不解几分恼意,“为何至今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每一日送到冷宫去的吃食皆须经过重重查验。
以确保不会有人暗中下毒。
单凭这一件,常禄知道,皇帝陛下存着让冷宫那位低头求饶的心思。
是希望冷宫那位低头而不是希望她有事。
是以常禄斟酌着开口。
“大约娘娘在那里无半点儿消遣,才不得不靠睡觉消磨时辰。”
“粗布素衣、粗茶淡饭的日子终究是难熬。”
“只怕娘娘这两日其实正在想着怎么向陛下赔罪呢。”
“呵。”
楚景玄冷笑一声,以那日虞瑶的胆大肆意,怕是正指望他哪天去对她低头,向她赔罪才对。
端起手边的一盏冷茶,喝得口茶水,他将茶盏摔回龙案上:“随她吧。”
楚景玄站起身,去浴间沐浴梳洗。
……
然又过得一些时日,楚景玄迟迟没有能等到虞瑶求饶。
哪怕将虞家包括她父亲在内的众人因牵扯进旧时案件而下狱的消息透露到她耳中,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楚景玄感到奇怪。
尽管奇怪,可若主动去向虞瑶低头,真真脸面无存,从今往后,他的话在她面前更无效用。
“把冷宫的侍卫全撤走。”
心觉这么将她护在冷宫里也无用,楚景玄终狠一狠心下了道令。
常安领命去办,常禄领着个小太监端来汤药。
楚景玄冷冷瞥一眼,不待常禄开口便不耐烦道:“端走。”
常禄未出口的话被迫咽了回去。
但作为皇帝近侍,他依旧小心劝说:“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不适,若不服汤药,万一病得严重,便更麻烦了。”
“出去。”
楚景玄说罢,一时手握成拳,抵在唇边掩唇咳嗽起来。
常禄不得不退下。
在廊下听候吩咐期间,他琢磨着皇帝心思,想起冷宫那一位,暗暗叹气。
要让陛下喝药,又有何难?
只消冷宫里那位劝上一句两句也就成了。
常禄便记起三两个月之前,楚景玄盛怒中弄伤了自己的手,偏不允底下的人去请御医。
那一次处理伤口和包扎伤口全然靠皇后娘娘费心哄着。
皇后娘娘或不知。
他这个近身服侍的人由来看得分明,许多事,也只有皇后娘娘的话有用。
常禄反复琢磨过许久,终决定大胆一回。
待到常安回来,他便暂离开宣执殿,悄悄去一趟冷宫。
去过一趟,后来陆陆续续又暗中去过许多趟。
可惜没有哪一次顺利请动虞瑶。
“娘娘,奴才今日便跪下求您了。”
常禄扑通跪在虞瑶面前,叹着气道,“求您随奴才去一趟宣执殿。”
“陛下这些日子,日夜不休处理朝事、批阅奏折,分明生病了,却不愿意请御医、不愿意喝药。这般折腾下去,身体如何撑得住?而今奴才再没有法子,只能这样求娘娘,望娘娘体恤一回。”
距离楚景玄撤走冷宫侍卫已有一些日子。
后宫妃嫔中,有专程来看笑话的,有特地来奚落她的,却也有来安抚她的。
这些,虞瑶不甚在意。
最重要的到底是碧珠来看她那一次。
虞瑶静静看着跪伏在地的常禄,没有即刻便给他答复。
过得良久,她问:“公公确定陛下想见我?”
“娘娘,陛下的心思,奴才不敢随意揣测,只……娘娘不知,这些日子陛下一直记挂着娘娘。”
“日日关心娘娘在冷宫如何。”
虞瑶又看得一眼常禄:“陛下病得很严重?”
“病来如山倒。”常禄觉出她态度松动,忙不迭道,“生着病也要操劳,不愿好好休息,岂能不病得严重?”
虞瑶沉默着,好半天才点头:“那我随公公去一趟。”
常禄当即又拜下去:“叩谢娘娘。”
趁着夜深之际,虞瑶穿好斗篷、戴好风帽稍事遮掩面容,随常禄去宣执殿。
楚景玄躺在侧间的床榻上。
虞瑶缓步走上前去,靠近便发现楚景玄短短时日又消瘦许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眼底一片青黑之色,病中更显憔悴。哪怕她走到床榻旁,楚景玄也未觉察,放在平时自不会这般迟钝,试探着伸手去试他额头温度,滚烫得厉害。
常禄说楚景玄病得严重,没有半点儿假。
虞瑶轻叹一气,手掌轻摁住楚景玄的肩膀:“陛下,醒一醒,喝药了。”
病中的人似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当虞瑶将药碗递到他唇边,却异常乖顺,将一碗苦药喝下。
“陛下是一国之君,应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搁下药碗,虞瑶低声说得一句,顺便帮不甚清醒的楚景玄盖好锦被。
喂楚景玄喝过药,虞瑶便准备离开。
只在她站起身的一刻,小臂猝不及防叫人拽住,她身形不稳,被床榻上的人拽得跌入他的怀中。
两条长臂也顿时将她箍在身前。
虞瑶以为楚景玄是醒来了,正要挣脱他离去,抬眼却见他仍是之前那副不清醒的样子。
“瑶瑶……”
他手臂越收越紧,在她耳边喃喃,滚烫的面也凑过来,贴上她颈间。
几息时间,温热的泪洒在她的颈侧。
虞瑶禁不住愣怔一瞬,又听他似痛苦似哀求在她耳畔问:“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肯爱我?”
“陛下,一定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明君。”
心软抬手轻抚楚景玄的鬓发,虞瑶也在他耳边低低道。
侧间烛光摇曳着。
在寂然无声的深夜里,虞瑶轻手轻脚从床榻上下来,过得片刻,如来时那般悄声出去。
“陛下睡了。”
虞瑶对常禄轻声说得一句,“我也该回了。”
常禄也亲自送虞瑶回去。
至冷宫外,迟疑着,虞瑶终没有多言,无波无澜,安静中迈步入内。
常禄心觉自个今夜办成这事,来日一切便有机会好转。
毕竟娘娘在宣执殿停留的时间不算短啊。
只终究世事难料。
楚景玄是在头疼难忍间听见常禄的声音勉强醒过来的。
昨夜一觉莫名睡得很沉,隐隐约约,又仿佛做得一个什么梦,梦里的虞瑶待他极温柔,抱着哄着他喝药。
不待细想那究竟是个怎样的梦,先听见床榻旁的常禄颤声禀报。
“陛下,冷宫……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让狗子给大家表演一个:我磕我自己的cp,我自己玻璃渣里抠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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