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景玄赶到冷宫的时候,宫里的救火班已将大火扑灭。
虞瑶住的一座宫殿徒留断壁颓垣。
大火虽被扑灭,但冷宫已然被焚毁得厉害,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烟灰气。
几缕残存的浓烟自残破的房顶袅袅飘向碧天。
本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宫人见皇帝出现,纷纷跪倒行礼请安。
楚景玄没有理会。
他忍耐着脑袋一阵一阵的嗡鸣,双眸死死盯住那片荒芜废墟,浑身僵硬得厉害,却又控制不住往前走得几步。
人在病中,身体欠恙,兼之不管不顾自宣执殿赶来,早已脚步虚浮。
分明不过多走得几步而已。
只这几步便叫楚景玄几乎一个跄踉跪跌在地。
幸得常禄和常安在旁边紧跟着。
在楚景玄跌倒之前,两个人眼疾手快把他稳稳扶住了。
“皇后呢?!”
稳住身形,楚景玄拂开常禄和常安的手,在满目的荒凉里,他不甘心试图去搜寻虞瑶的身影,厉声质问。
对于在场的宫人而言,冷宫住的是废后虞氏。
可皇帝陛下开口便找的是“皇后”,谁又有胆子指正那已不是皇后娘娘?
救火班的太监们个个大气不敢喘,领头那人抖若筛糠。
“启、启禀陛下,娘娘她、她……”
楚景玄循声盯住他,眸光如刀。
锐利冷凉的视线骇得太监一句话在嘴边,偏生如何也说不出口。
“皇后呢?”
楚景玄复沉声问得一遍,怒意内敛,又似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狂风暴雨。
“娘娘她、她没有能逃出来。”
回禀过楚景玄后,领头太监忙磕头求饶,“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楚景玄瞳孔骤缩。
他心里有一瞬空落落的,随之便被不相信的情绪覆盖。
视线缓缓再次投向不远处那片焦褐的尺椽片瓦,楚景玄沉默着,一瞬不瞬望着那景象。
周遭也随之陷入冰封雪冻般的死寂。
片刻,自这沉沉的死寂之中,突兀响起两声诡异至极的笑。
楚景玄状若痴狂,笑过两声以后,倏然变脸,伸手怒指着地上的宫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愚弄朕!”
领头太监顿时间内心叫苦不迭。
他哪有愚弄皇帝的本事?火扑灭以后,他们抬出来的,确实只有面目全非的两具焦尸。
却又见皇帝陛下得知消息这般不冷静不理智。
只怕说出实情,今日一样要倒大霉。
“陛下明鉴,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愚弄陛下。”
领头太监颤颤巍巍,“此处僻静,昨夜走水得突然,奴才们赶到时,情形已有些失控……”
楚景玄凝眸瞥得跪伏在地的领头太监两眼,倒一脸肃然不笑了。
他似若有所思,半晌开口:“不可能。”
“你们这帮人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求饶能有什么用,还不速速去将皇后给朕找出来?”
这一次真真欲哭无泪。
领头太监不敢应下楚景玄这话,也不敢不应,胆战心惊中,后背冷汗几乎将里衣浸湿。
“陛下!”
骤然响起的属于淑妃赵晴柔的声音,在这一刻对领头太监犹如活命稻草。
他识趣闭嘴保持沉默。
淑妃赵晴柔也快步走上前来:“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从大宫女口中得知冷宫昨夜大火的消息,她即刻赶来凑回热闹。
到地方才发现皇帝陛下已经到了。
陛下这些日子一直病着,她想去宣执殿探望也不得见,心下便很是奇怪陛下怎么来得这么迅速。
这也罢,待到靠近瞧见人以后真正不明所以。
赵晴柔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瞧见皇帝陛下如此刻般失态的模样。
衣裳凌乱,发髻松散,双眸布满血丝,眼底几分茫然,眼角眉梢也透出六神无主之意。
这当真是她往日里见着的那个英武不凡的皇帝陛下吗?
虞氏有事……陛下竟像丢了魂?
赵晴柔维持福身请安的姿势,心下暗暗嘀咕。
未等到皇帝开口免礼,她正欲自顾自起身,忽听楚景玄冷声斥责:“是不是你谋害皇后?”
赵晴柔身子矮下去,愕然望向楚景玄:“陛下何出此言?”
楚景玄一甩衣袖冷冷说:“别被朕查出来!”
赵晴柔便发现皇帝不对劲。
为什么?是因为……她面上愈发诧异,怔然间扭头望向形若废墟的冷宫。
这时,各宫妃嫔相继赶到冷宫。
所幸与她们前后脚过来的,还有瑞王楚辰远和王妃沈碧珠。
常禄昨夜方请虞瑶去过一趟宣执殿,得知冷宫走水的消息时也震惊不已,又知皇帝陛下若听闻此事,恐怕难以承受,故而早便派人火速去请瑞王夫妇进宫。
妃嫔们是劝不住陛下的。
底下的宫人,更没哪个能够有这个份量,唯一能让陛下冷静下来的指望便是瑞王夫妇。
见楚辰远和沈碧珠到,常禄暗暗略松一口气。
而看见楚景玄此时一副丢了三魂、丧了七魄的样子,楚辰远忙上前搀扶他。
“皇兄,你如今尚在病中,臣弟先行送你回去休息。”
“这里的事情,不妨暂交给臣弟处理。”
楚景玄双眸如古井无波看向楚辰远,被他的声音勉强拉回一分理智。
紧抿着唇,过得许久,楚景玄缓缓颔首,算应下楚辰远的话,又一本正经说:“一定要把你皇嫂找到。”
妃嫔们无不听见皇帝此话。
赵晴柔觉出两分可笑,皇嫂?什么皇嫂?虞氏已经被废了!
可现下这话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皇帝非常不对劲,甚至怀疑她故意纵火谋害虞瑶,赵晴柔不敢去触霉头。
楚景玄便暂且被楚辰远送回宣执殿去了。
各宫妃嫔也在贤妃的示意下,识趣各回各宫离开此地。
回到宣执殿的楚景玄静静躺在床榻上,虽满身疲惫,但无丝毫困意。
他盯着头顶帐幔想事。
一时回想昨天夜里的那个异常真实美好的梦,想梦中虞瑶的那个怀抱温软得令人沉沦。一时又想他没有把虞瑶禁足在冷宫,走水以后,她不会来不及逃走。
指不定故意是躲在哪里,想吓唬吓唬他。
只要知道他怕了,她肯定会回来……可拿性命开玩笑这种事,往后绝对不能让她再做。
这些可以等以后再说。
楚景玄想,只要她乖乖的回到他身边,这次他便低头了。她一直不理他,不正是想让他低头吗?
上一次他们吵过一架再没见面。
肯定是在生他的气,宫人们没找见人肯定是她故意躲起来吓唬他的。
这么反复想着,楚景玄心里变得稍微好受些。
疲倦困乏当下一股脑涌上来,他渐渐闭眼,不知不觉睡着过去。
一觉直睡到晌午附近。
楚景玄猛然睁开眼,回想起什么,当即坐起身一面咳嗽一面喊常禄进来。
进来的却不是常禄而是楚辰远。
看清楚他面上哀哀的表情,楚景玄微怔,眉心微拢,哑声问:“如何?找到你皇嫂了吗?”
“皇兄……节哀……”
楚辰远长叹一气,几分不忍道,“宫里四处未曾搜寻到皇嫂的下落,那两具焦尸也已确定是两名女子。”
“不可能!”
楚景玄一口剪断楚辰远的话,狐疑看他,“你们竟合起伙来骗朕?”
楚辰远轻叹道:“皇兄,欺君之罪,谁也担待不起。”
“不可能!”楚景玄仍是不相信。
他掀开锦被赤脚从床榻上下来,便要往外走:“朕即刻去找她,朕恢复她的后位,答应她,往后再不这样对她。不,你先去刑部大牢,让他们把虞家人都放了……不然,瑶瑶不会愿意出来。”
楚辰远见楚景玄说话隐有颠三倒四迹象,忙把人摁回床榻。
“皇兄,节哀!”
尚在病中的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楚辰远推开。
他呵笑两声:“你走,朕亲自去找她。”
“陛下能不能不要闹了?”
留在侧间外的沈碧珠听见里面的动静,进来正巧撞见楚辰远猝然被楚景玄推得跌倒在地,连忙上前去扶。
她扶楚辰远起身,似终忍不住,眼眶泛红:“瑶瑶回不来了。”
“无论陛下去哪里找,也不会回来了。”
楚景玄被沈碧珠的两句话定在原地。
他面上茫茫然,眼底浮现不解:“为什么?”
沈碧珠哽咽道:“冷宫走水,她和身边的婢女都没有逃出来。”
“那虞家人呢?”楚景玄依旧面有不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向朕低头?她不管虞家人死活了?”
“瑶瑶,她……”
沈碧珠压下心底的情绪,脸别向楚辰远怀中,“其实她一直被逼无奈。”
“他们一直用她妹妹的性命威胁她,要她乖乖听话。”
“她,从来都不想那样。”
“威胁她?”楚景玄低语一句,一张憔悴的脸蓦地失去最后的血色。
疾走几步到沈碧珠面前,他压着眉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一直用她妹妹的命威胁她?”
仿佛被理智与混沌、清醒与茫然不停拉扯。
话音刚落,他又自言自语:“你们关系那么要好,她当年连不想嫁朕都同你说,指不定你们暗中合谋骗朕。”
沈碧珠身体有一瞬的紧绷。
但很快,她反问:“陛下……为何会晓得瑶瑶当年说过的话?”
“呵。”
楚景玄冷笑,“朕亲耳听见的,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都敢同你说,你们关系真是要好。”
“可我和她关系这么要好,她却直到前几日才告诉我当年为何要那样说。”沈碧珠想起虞瑶受过的委屈,情绪失控,一时难以自持,伏在楚辰远身前大哭,“因为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威胁,若不如此,便不会让她妹妹好过。她太害怕,太慌张,才说过那样的话。”
“一日夫妻百日恩。”
“陛下和她做得这些年的夫妻可晓得她心里的委屈?”
“瑶瑶同我说,陛下将她废了,她心安许多,从此陛下不必为难。”
“陛下可能明白瑶瑶的一番心意?”
楚景玄只觉得脑袋空空,继而嗡嗡作响。
恍然间,似忆起虞瑶不知何时曾经在他耳边说过:“陛下,一定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明君。”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直……什么也不知道。
楚景玄脚下无意识往后退得两步,又颓然跌坐在床榻前,目光涣散。
难怪她那么痛快交出凤印,难怪她始终不肯对他低头。
怔怔出神间,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想压下去却未能成功,楚景玄偏一偏头,立时一口鲜血呕出来。
“皇兄!”
楚辰远惊骇至极,扶住沈碧珠,一面让常禄命人去请御医,一面疾步上前。
楚景玄什么反应也无。
他神色麻木,如一尊木偶般,任由他们摆弄。
……
冷宫一场熊熊大火,废后虞氏葬身火海的消息未两日传遍皇宫内外。
对于如是莫名的一场大火,暗地里揣测颇多。
而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一个冷宫废后与死人也无什么区别。
尤其虞家倒台,显见皇帝有意清算。
死了那便死了罢。
总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刑部大牢中。
一盏六角琉璃宫灯擎在常安手里,他跟在刑部尚书的身后探路,而在他的身后是一袭明黄龙袍的楚景玄。
五爪金龙云纹皂靴步伐沉稳踏过青砖地。
直至走到审讯室外,刑部尚书驻足侧身恭敬禀报:“陛下,到了。”
楚景玄眸光森凉瞥向被吊在木桩上的虞瑶那位亲生父亲,冷冷下令道:“全部退下。”
“是。”刑部尚书领命,退到远处。
常安常禄也躬身退远。
楚景玄不紧不慢抬脚步入审讯室,信步走到虞嵩面前。
虞嵩刚又经历一番刑讯逼供,身上一件囚服血迹斑斑,人也意识涣散,勉强抬眼,看清楚眼前的人,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放弃了,无力低下头去。
“虞嵩,朕问你几件事。”
“如实回答,朕便考虑放你们虞家的女眷一条生路。”
楚景玄低沉的声音响在审讯室中。
虞嵩直觉这事重要,又怀疑会让他更罪孽深重,可抵不过虞家女眷能够被放过的诱惑。
“陛下有话……”
“罪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景玄想沉住气,然一开口依旧咬牙切齿:“当年,你曾用虞敏的性命逼瑶瑶入宫,是不是?”
虞嵩一怔,眸中涌上惊愕。
楚景玄心里便有答案。
却按捺住性子等着虞嵩开口,听他颓丧承认道:“是……”
“她是你的女儿,你怎能这样逼迫她?”
楚景玄霍然上前一步,挥拳打在虞嵩脸上,他根本不能深想虞瑶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拳下了蛮力。
虞嵩两口鲜血连连呕出来,疼痛难忍,额头冷汗密布。
楚景玄揪住他身上的那件囚服,愈发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所有刑罚加诸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精心筹谋,让朕碰巧从虎口救下她性命,也是你们逼她做的?”
“不是……”虞嵩被浑身的剧痛折磨得无力思考楚景玄为何知晓这些,又究竟几时知晓的这些。
他只能语声虚弱回答,“瑶瑶不知情,她不知道……”
楚景玄面色骤变,一双眸子顷刻间杀气腾腾。
虞嵩自顾自说:“她那性子最是执拗……若知情……必不愿配合……不知情才好……”
愤怒与愤恨翻涌上来,楚景玄心底剧痛难消,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
一拳又一拳打在虞嵩的脸上,看他连连呕出鲜血,看他晕厥过去,也照样消解不去半分他心底的恨与怒。
直至虞嵩气若游丝,甩开他的衣领,楚景玄收起拳头。
他转身往外走,吩咐刑部尚书:“看紧他,不许他活也不许他死。”
从刑部大牢出来,楚景玄坐上轿辇。
闭一闭眼,他手掌摁一摁胸口,竭力缓下一口气,吩咐常禄:“去虞家。”
三年前的那个春天。
楚景玄记得,当时懿旨既下,虞瑶不久之后将被他迎娶入宫为后,他按捺不住想要去见她一面。
那个时候他手中没有收拢太多的权利,事事举步维艰。
唯有此事算得上称心如意,他想她当他的皇后,也只想要她当他的皇后。
路上,他碰到一位老妇向他兜售用粉白花朵与柳枝编成的花环。
那花环漂亮得紧,想着给她一个小惊喜,便买下捎上。
于是在那日有了平生头一回翻墙。
他去到虞瑶的院落里,悄悄靠近她的窗下,忽听见她说:“碧珠,我不想入宫,也不想嫁他。”
房间内外,无不陷入静默。
后来……
楚景玄只记得自己失落从她院子里离开。
那花环大抵是扔了吧。
倘若那个时候,他没有走。
倘若明明白白问一问她为何不愿,是不是便不会有之后的事,他们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楚景玄站在虞瑶出阁之前的闺房里。
他环视一圈这个长久未曾有人住过的地方,复又环视一圈这个地方。
东西不多,陈设简洁。
花几上摆着的花觚皆空空荡荡,书架上倒有不少书籍。
原来自在闺中,她便已这般爱看书。
楚景玄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看得两页,再随意翻一翻,发现夹着不少单独写在纸上、看书留下的笔记。
不止这一本如此。
别的书册子也全是这样的。
无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无不是她活生生存在过的证据。
“常禄。”
听见门外常禄应声,楚景玄道,“命人将这儿的东西,一件不落悉数搬到凤鸾宫去。”
他从虞瑶从前的闺房出来。
回宫以后又去虞瑶在宫中一直住着的凤鸾宫。
楚景玄坐在桌边,仿若那个雨夜,在这个地方抱在她怀是昨日的事。
那时他问她,他们算哪门子夫妻的时候,她会是什么心情?
“陛下。”
常禄的声音拉回楚景玄的思绪,又发觉不知何时外面悄然下起一场秋雨。
这天,近来当真越发冷了。
楚景玄侧眸瞥向常禄,见他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走近,“在娘娘的闺房中发现一个暗格,里面放着这个。”
那个匣子随即被放在楚景玄的面前。
常禄无声退下,而坐在桌边的人良久方才抬手去将紫檀木匣子打开。
匣子里四四方方放着几封信笺。
信封干干净净没有字,楚景玄只犹豫一瞬,抵不过想要窥知虞瑶往事的欲望,打开其中一封信。
信笺上的字迹他不陌生,是虞瑶的字……
楚景玄垂眸,视线刚划过信上两句话,便如遭雷劈,四肢僵硬。
下一刻,又如被万箭穿心,又如被千刀万剐。
因那信上写着——
“今日真万分惊险,竟被他逮个正着。”
“幸好幸好,路上捡了一只受伤的鸟雀,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瞒过他……我是专程去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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