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景玄与崔方旭隔着一扇院门无声对峙。
廊下的虞瑶觉出些许微妙气氛,一面走过去一面问:“是谁来了?”
崔方旭当即自楚景玄高大身影的缝隙探出头。
他歪着脑袋,面上是纯良无害的笑容,冲着虞瑶道:“瑶姐姐,是我。”
前一日约定过让崔方旭今早过来。
却未曾想他来得这样早,虞瑶微愣之下开口请他进来。
楚景玄不得不侧身让开路。
崔方旭便弯唇含笑看一眼楚景玄,背着他的药箱迈步入得院中。
虞瑶上前去关上院门。
见站在院门附近的楚景玄冷眼瞥向崔方旭,她轻声说:“去用早膳吧。”
楚景玄当即摆出乖巧姿态,勾唇微笑,目光柔和,应下一声好。
虞瑶转身,他也跟上她的脚步。
于是,虞瑶走在前面,楚景玄在她的一侧,背着药箱的崔方旭走在另一侧。
流萤从膳厅里出来看一眼,瞧见这般画面忍不住捂嘴偷笑。
崔方旭来得很早。
来得这样早,却是用过早膳方才过来的。
流萤听崔方旭说已经用过早膳,又念着虞瑶尚未用膳,便机敏上前,请崔方旭去正厅稍坐。
虞瑶同楚景玄则去往膳厅。
对于楚景玄而言,至少眼下在膳厅里清净了。
他入座后,十分顺手把昭儿抱至膝上,喂起昭儿喝粥。
余光瞥见虞瑶不似往日慢条斯理,虽然吃相优雅,但颇有两分急匆匆的意思,俨然是不想让崔方旭等得太久。楚景玄看在眼中,酸溜溜道:“也不急在这一刻两刻,便让他多等一会儿又有何妨。”
虞瑶将一个桃花烧麦吃罢,方说:“要去探望的人家多,早些将事情处理妥当也好早些回来。”
楚景玄便不好再多言。
只说到底不愿意留在这后院里等着虞瑶回来,他自是要同去的。
故而也一改往日喂饱昭儿再用膳的行事,这边喂着,那边寻着时机赶紧捡几个烧麦包子吃。
这般又吃又喂,却分毫不乱,动作格外利落。
虞瑶难以忽视这样一幕,瞧见正喂着宁宁的妹妹虞敏嘴角弯弯,搁下手中瓷碗,她起身去净手。
再回来时,虞瑶便主动将昭儿从楚景玄怀里抱过来了。楚景玄微怔中去看她,虞瑶伸手把那碗粥移到面前,低头去喂昭儿,却说:“你快吃吧,待会儿凉了。”
楚景玄又愣了下。
随即反应过来,之前在廊下那些话不作数,虞瑶愿意让他一道前往。
恍惚不敢信。
原本以为唯有厚着脸皮跟着去,却倏然得到应允,楚景玄心中欢喜,弯一弯唇,索性大快朵颐。
用罢早膳不多时,交待过诸般事宜,他们便出门去了。
昨日发生过那样的事,酒楼这几日不方便开张,流萤正好清闲着,免得县衙来人询问情况。
去那些客人家中也非空手。
流萤一早去买好新鲜的鸡鸭鱼肉,另并些时令果子,作为致歉的礼。
东西堆在马车里,都是活物,吵闹不停。
马车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楚景玄被迫听得一路动静。
阿福今日是跟着马车一起来的。
每到一户人家,他便会去马车车厢里将东西取出来一份,再跟着他们进去把这些东西送到食客亲人手中。
崔方旭和周太医相继为这些因昨日去过酒楼用饭而身体不适的食客看诊。
大抵他们去的人多,食客们态度尚算客气,兼之虞瑶诚心诚意致歉,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
看过诊后,他们不久留,临走又奉上提前封好的银子。
如此便算探望过一户人家,只是从这家出来,还得马不停蹄去往下一家。
这些事,楚景玄没办法代替虞瑶做。
食客们认虞瑶这个掌柜的,不是掌柜的亲自来道歉,怒意怎消?
好在称得上顺顺利利。
事情完满解决,不留下隐患,往后才不担心什么,这酒楼的生意也能继续在灵河县做下去。
当他们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的时候,已是酉时附近了。
日头不似午后那般晒人,但颇有几分闷热,虞瑶额头沁出薄汗。
崔方旭体贴递过去块素色帕子:“瑶姐姐,擦擦汗。”
虞瑶没接,微笑摇头:“多谢崔大夫。”继而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慢慢擦去脸上的汗珠。
楚景玄见虞瑶全无犹豫拒绝崔方旭的小意殷勤,哪怕不是为着他也心下受用。他更不忘在这会儿添上一把火,悠悠然对崔方旭道:“崔大夫似不与我们顺路。”
才收回帕子的崔方旭望向楚景玄。
楚景玄盯他一眼,继续道:“非要绕路同我们回去,难道是有话要说?”
今日重新与那么多食客看过诊,又有昨日确认食客们上吐下泻乃被下药,楚景玄的话使得虞瑶也看向崔方旭。
虞瑶问:“崔大夫莫不是发现别的不对劲?”
“不曾。”崔方旭否认道,“这些病患比之昨日皆症状减轻,过得两日应当便可无碍的。”说着又去看周太医,“周大夫以为呢?”
周太医认同崔方旭的诊断。
如此一来,同样意味着崔方旭没有其他事了。
不过虞瑶没有让崔方旭就此回去,而是问他:“崔大夫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过晚膳再回家去?”
崔方旭目露惊喜,满口答应:“好啊!”
楚景玄听言沉下脸,轻哼一声。
他在隔壁小院子里住着不假,却也只有早膳能和虞瑶同用,晚膳从来不曾被邀请过一起吃。
听见他那声不满的轻哼,但虞瑶半个字也无。
是以回到酒楼,楚景玄没有去后院,直接绕路回小院子去。
他命人准备热水沐浴。
又将周太医喊到跟前来问话,周太医在人前和在单独在他面前的说辞倒是一致,那些被下药的食客确无大碍。
前一日,从那小二身上搜出过药粉。
周太医验过,里面用的药是些寻常的草药,故而毒性不强。
楚景玄沉吟数息,又问过周太医几个问题方让他退下。
其后另喊了个暗卫进来,问县衙那边的情况。
于是知晓白天县衙派人来过酒楼。
百味饭馆的掌柜的和那小二皆在县衙,后面该怎么断案、判案,楚景玄并不打算插手。
了解过情况,待准备好热水,他去沐浴。
黄昏时分,虞瑶过来小院子请楚景玄去用晚膳,他恰巧从浴间出来。
楚景玄这会儿穿着一袭紫檀色织金云鹤纹暗花纱衣袍,金冠束发,束鹿纹白玉腰带,愈衬得身量颀长,眉眼间显出一股不可忽视的贵气逼人,也越发神采奕奕。
虞瑶而今也算看惯这张脸。
只此时楚景玄的打扮,比往日分明更加张扬,彰显他骨子里的矜贵气质,乍一看有两分的愣忡。
楚景玄却不曾想虞瑶会来这小院子。
他微讶,继而看一看天色,猜到她为何过来寻他,偏面上分毫不显。
甚至可谓冷冷淡淡从虞瑶面上移开目光。
楚景玄理了下衣袖,压一压嘴角。
“掌柜的不该正当招呼今日忙碌奔走、尽心尽力的崔大夫吗?”
“怎么有空过来这小院?”
两句话阴阳怪调,细细分辨,亦能听出一点赌气意味。
虞瑶听出来他对崔方旭留下用饭的不满。
懒得同楚景玄解释什么,她平静道:“娄公子若不曾用饭,可与我们一道用晚膳,若嫌弃,也可不来。”
正事说罢,虞瑶转身回隔壁的院子。
见状,楚景玄阔步上前拦下她,低头的一刻,与虞瑶四目相对。
楚景玄主动开口,仍是之前的怪异语调:“哪里敢嫌弃?我哪里比得上人家讨喜,又哪里比得上人家说留下便能留下用膳了。好不容易被请去用一次晚膳,不用厚着脸皮去蹭,自然是欢欢喜喜。”
虞瑶实在懒得理会楚景玄这没事找茬的样子。
她眉眼浮现不耐烦,推开楚景玄横在面前的手臂,自顾自越过小门。
楚景玄反而被虞瑶的举动闹得怔住。
片刻,他垂眼,嘴角微弯,笑容里几分痴恋几分苦涩。
曾记得当初在宫里,便是这样。
不高兴也会对他发脾气,会和他顶嘴,会拂开他的手臂,对着他冷言冷语。
心底无声无息中漫开一层酸涩之感。
楚景玄却正色收起唇边的笑,略整理衣冠,不紧不慢跨过那一道小门,朝着膳厅走去。
然而崔方旭之后几乎日日过来。
他每天去帮那些食客看诊,确认他们情况好转,又光明正大专程来告诉虞瑶那些人的身体情况。
如是过得数日。
县衙的判决出来以后,百味饭馆的掌柜的和那小二各有惩处,稍作休整的酒楼也继续开张。
生意说无半分影响是假话。
不过趁势推出的几道新菜肴同样拉回些客人。
只很快,又发生另外一桩完全不在虞瑶预想中事情——
百味饭馆的掌柜的被县衙惩处后,在一个深夜,于家中上吊自尽了。
掌柜娘子不堪打击,带上家中的稚儿,托人抬了棺木,直接闹到他们酒楼门口,道是被他们逼死了那掌柜的。
大堂里的客人们见此情形纷纷散去。
虞瑶出来查看情况的时候,便见掌柜娘子披麻戴孝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嚎哭。
她错愕中疾步走上前。
未想那掌柜娘子一瞧见她便直接扑上来,袖中露出把锋利剪子,猛然朝她身上刺过来。
虞瑶反应不及,惊愕之中有人挡在她的身前将她护住。
她心弦骤然间紧绷,抬眼去看,见楚景玄眉心紧蹙,望向她的眼神却带着关切与着急之色。
那一剪子扎在楚景玄的手臂上。
伤口顷刻间涌出来的淋漓鲜血浸染衣袍,虞瑶视线落在那处,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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