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落入虞瑶耳中却惹得她眼泪更汹涌。
似乎不知何时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情绪,忽然之间拥有了宣泄的出口。
虞瑶将脸埋在楚景玄身前。
起初尚且有所克制,到后来终究没有忍住,放声痛哭。
哭过一场,也发泄过一场,待到逐渐止住眼泪,她情绪也恢复平和,整个人恢复冷静。
楚景玄拿着帕子帮她擦泪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汤药煎好了。
“我去取。”
低声同虞瑶说得句,收起帕子,楚景玄走到房间门口。
流萤将食盒放下便离开了。
食盒里除去汤药、蜜饯之外还有一碗肉糜粥:从清早起一直昏睡的宁宁到现在也不曾用过吃食。
楚景玄把肉糜粥端出来搁在床榻旁的小几上。
虞瑶走过来,他在床沿坐下,将宁宁抱在怀里将宁宁喊醒,又从虞瑶手中端过肉糜粥。
“你先歇一会儿,我来喂宁宁。”
楚景玄对虞瑶轻声说着,重新把粥碗搁回小几上,舀得一勺粥喂到宁宁嘴边,哄着迷迷糊糊的宁宁喝下。
宁宁此刻虽然意识不甚清醒,但闻到肉粥的香味也乖乖张开嘴。
虞瑶在旁边看着,眼睛又变得湿漉漉的。
楚景玄这样的态度和举动,分明是打算把照顾宁宁的事情抢过去做。
而这是为什么,原因再浅显不过。
虞瑶只觉得心口闷堵。
她缄默中也又一次把那碗肉糜粥端起来,捧到楚景玄的面前,方便他舀粥喂给宁宁吃。
喂过粥便是喂药。
药汁苦涩,宁宁小脸皱起,好在她很听虞瑶的话,被哄着慢慢把药喝完。
最后被喂了两颗蜜饯去去嘴巴里的苦味。
直到吃过粥、喝过药,依旧精神不济的宁宁很快昏昏沉沉睡去。
虞瑶沉默把粥碗和药碗收进食盒里。
她提着食盒往外走,走得几步,回过头看一眼跟在她身后的楚景玄。
“陛下刚刚也已经瞧见了,宁宁需要我照顾,她生病的时候只黏我也只听我的话。”虞瑶仍是想要劝一劝楚景玄,“宁宁得天花是被人传染,兴许这场疫病在阙州城中已经传开了。宁宁有我照顾足够,我和宁宁平日接触也多,但陛下不应留在这里,应当去和瑞王爷一起主持大局。”
这是虞瑶的真心话,虽然也藏着劝楚景玄离开的私心。
却显然撼动不了楚景玄的决定。
楚景玄一脸乖巧安静听罢虞瑶这番话,面上流露些许无辜神色。
他说:“瑶瑶,在这里也不耽误这些事的。”
虞瑶咬唇,扭头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打开房门走出去,将食盒放在廊下。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是楚景玄也跟着从房间出来了。
她转身面对楚景玄,正色道:“你不要再进去了,宁宁不用你照顾,这别院房间很多,你去别的房间待着。”
楚景玄维持着那副无辜的表情没有接话。
虞瑶气恼得暗暗跺一跺脚。
楚景玄反笑,见她扭头要走,伸手拉住她胳膊,上前轻拥住她:“别气,我不会乱来的。”
“虽然宁宁只是个孩子,但要你一个人照顾也辛苦。”他在虞瑶的耳边轻声说着,“我帮衬你一点儿,你也不会那么累。总得有人守夜,看着点宁宁是不是?”
虞瑶垂首,没有说话。
楚景玄又道:“你是不是想着自己和宁宁接触得多,没准儿早便染上了?”
“这些天我也没有少陪宁宁玩,和你更没有少接触。”
“那我……”
楚景玄一句话被转过身瞪他一眼的虞瑶截断。
虞瑶看他许久,心知不可能赶走他,实在无可奈何,又怀疑他故意为之。
可倘若是故意……
难道他依然想着用这种法子逼她心软吗?
念头浮现便又令虞瑶感到心口闷堵。
她一双眸子望向楚景玄,往后退得两步,同他多拉开一点距离。
“陛下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或是认为若自己不小心染上这样的病,我必然心生歉疚,对陛下百依百顺?即便没有染上,这些日子,我也必定提心吊胆,陛下想要享受这样的关心和在意?”
虞瑶语气冷硬,话音落,咬了下唇,声音低了点道:“不可能的。”
“倘若抱着这种心思,只会让人讨厌罢了。”
“丑话”摆出来。
没有去看楚景玄什么表情,虞瑶埋着头自顾自进去宁宁隔壁的房间休息。
楚景玄被虞瑶忽然几句质疑闹得僵立在廊下。
字字句句是对他真心的不相信,是怀疑他别有所图,有心算计。
但她不信他,分明是他自己造下的冤孽。
楚景玄唇边漫上一抹苦笑,却晓得怪不得谁,只一时间没有勇气追进去那个房间继续纠缠虞瑶。
他在廊下凝视紧闭的房间门好半晌。
直至暗卫前来禀话,楚景玄离开廊下去别处处理正事。
从周太医确认宁宁染上的是天花起,也确认瑞王府中有丫鬟小厮同样染病。之后派出人去阙州城中搜查一番消息,便进一步确认天花疫病在城中有所蔓延。
疫病之事容不得怠慢。
诸种命令虽然是楚景玄下的,但这里是阙州,用的便大多是瑞王府的人。
他让楚辰远派人拿上令牌征用一些能容人的闲置之所。
又命人守住城门口,严查进出的人员,避免染病之人离开阙州城去往别地以致于疫病泛滥。
之后则挨家挨户排查家中是否有人染病。
若有染病者,一律送去征用来的地方,安顿在一起,以免疫病继续扩散。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大夫。
如果没有大夫去照顾这些病患,那他们只有等死的份。
只是天花本也没有什么治疗的良方。
能做的,不过尽量减轻染上天花之人的痛苦,尽己所能帮助他们挺过去。
暗卫向楚景玄禀报各项命令落实的情况。
毕竟天花可怖,城中难免人心惶惶,但在普通百姓觉察之前,他们已经采取措施,便没有引起大的骚乱。
兼之有瑞王府压着,瑞王府的侍卫亲去请城中大夫,情愿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听从命令。
起码能够将事情有序推行下去。
楚景玄听过暗卫的禀报,又吩咐过一些事宜。
临到最后,他道:“去铺子里买些糖,另外回瑞王府搬些书过来。”
暗卫当下应诺,领命而去。
不多会儿周太医进来,送来新制好、给宁宁擦的药膏。
之后楚景玄捎上药膏去宁宁的房间。
周太医则继续去翻阅医书典籍,尽力寻找天花的医治抑或缓解之法。
快走到宁宁的房间门外时,虞瑶恰巧也从房间里出来。
两相碰面,因为之前虞瑶说过的话,不免尴尬,亦是彼此无言。
只虞瑶注意到楚景玄手里似乎拿着药膏。
她微抿了下唇,记挂着宁宁,终究问:“是周太医给宁宁制的药膏吗?”
楚景玄颔首。
虞瑶上前一步道:“陛下还是把药膏给我吧,我去帮宁宁擦。”
“周太医说,捂住口鼻应当对预防被传染有些作用。”楚景玄一面叮嘱虞瑶一面递过去一方巾帕,亲眼看着虞瑶用巾帕将口鼻蒙住,才把手中药膏递给她。
虞瑶拿着药膏进去了。
楚景玄留在外面,没有跟着她进去。
迟一些,暗卫按照楚景玄的吩咐送来新买的糖以及一大匣子的书籍。
他把糖盒留下,把那匣子的书送到虞瑶房中。
“照顾宁宁是一回事,不好同其他人接触也难免需要做点事情打发时间。”
楚景玄说,“干脆让人送些书过来,记得你以前便很爱看书。”
虞瑶看向那个装满书籍的匣子。
她好半天说不出话,心里也隐隐为揣测楚景玄别有用心而后悔。
恰在此时,流萤给他们两人送饭食过来。
吃的饭菜虽然是一模一样的,但遵从周太医的意见,特地分装两份。
楚景玄出去取食盒和攒盒。
食盒里是灵芝乌鸡汤、鸡丝小馄饨以及米饭,攒盒里是各式菜肴,荤素搭配十分得宜。
楚景玄把虞瑶的那一份饭食取出来搁在桌上便出去了,像担心惹她不喜。
被单独留下在房间里的虞瑶愈五味杂陈,一餐饭吃得不是滋味。
第二次给宁宁喂饭喂药仍是楚景玄。
这一次喂过药,不是往宁宁嘴巴里塞的蜜饯而是新买的糖。
注意到楚景玄从袖中摸出糖盒,虞瑶免不了多看几眼,反应过来大约是随着那些书册子一并叫人送到别院的。正因她多看的这几眼,换来口中猝不及防被塞了颗梅子糖。酸甜滋味在唇齿间漫开,她略带愕然看向楚景玄,见楚景玄只笑不说话,收起糖盒便去从橱柜里翻出干净的被褥。
眼瞧着楚景玄抱着被褥走向房间里的罗汉床,虞瑶追上去。
“陛下做什么?”
楚景玄将被褥放在罗汉床上,撤走罗汉床上的榻桌,语气轻松回答:“给宁宁守夜。”
虞瑶微怔,想起他白日说过的话。
“熬夜毕竟伤身,你回去休息,不用挂心。”楚景玄整理着床褥,对虞瑶说,“我留下来照顾宁宁,你便能放心睡觉。休息好了,白天才有精力照顾她。”
他语气仿若稀松平常,虞瑶却听得难受。
也更加为那几句伤人的话后悔。
收养宁宁的人是她,与宁宁朝夕相处、感情深厚的人同样是她。
楚景玄明知自己和宁宁没有血缘关系,依旧愿意冒险照顾宁宁,派周太医为宁宁治疗,无非是知道她会着急。
她实在不该恶意揣测。
只是明知他与从前不一样,内心深处始终不敢全心信任,害怕会重蹈覆辙。
虞瑶愣愣的。
楚景玄将被褥摊好,再从橱柜里抱出一床锦被,便催促虞瑶去沐浴睡觉。
虞瑶站在罗汉床前没有挪动步子。
不知她在想什么,却看出她情绪不太对,楚景玄一笑,故意说:“这罗汉床毕竟只能睡一人。”
以为虞瑶会因为这调笑之言而负起离开。
但此刻,她抬眸静静看他,面上丝毫辨不出从房间出去的意思。
“我下午翻过医书,说染上天花,约莫三个人里有一个人要活不下来。”虞瑶看着楚景玄,低声问,“倘若遇上最糟糕的那种情况,陛下不怕会后悔吗?”
“怕。”楚景玄默一默,回答虞瑶。
随即又是一笑,“我怕你有事,会离开我,我也怕我出事,再没有机会陪在你身边。”
“正因为害怕我才不愿意走。倘若我们两个人中间最后有人要出事,我情愿那个人是我,那么这些日子可能便是我们最后相处的时间……瑶瑶,我不想浪费,哪怕一日、一刻钟,我都不想浪费。”
“我明白过去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让你对我没有信任。”
“这些是我自作自受,若是你接受不了我,我以后可以不打扰你,但起码现在,不要开口赶我离开好不好?”
他反复向虞瑶解释自己的想法。
却不敢说这些心思能得到虞瑶的谅解与宽容。
楚景玄同样不知虞瑶心中那份懊悔。
其实白日靠在楚景玄怀里哭泣宣泄情绪时,在那一刻,她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让人想要依恋和依靠。
与之相对,不安的情绪滋生,乃至在她心底不停疯长。
她怕自己贪恋依靠,怕自己沉湎他的体贴保护,怕那会变成一张温柔的网,令她无处可逃。
虞瑶看得楚景玄好一会,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对楚景玄说,默许他留下照顾宁宁便心思沉沉出去了。
可夜里起初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一时梦见过去在宫里的生活,一时梦见在灵河县的那些日子,一时又梦见楚景玄在边关征战沙场……终究没能睡个好觉。
翌日清早醒来,虞瑶眼下两片乌青。
她洗漱梳洗过去看宁宁,楚景玄已经喂宁宁用过早膳、喝过药。
而一夜过去以后,比起前一天,红疹蔓延到宁宁脸上。
原本玉雪可爱的小巧面庞平白变得可怖,想起天花即使痊愈也极有可能留疤,虞瑶又心下抽痛。
这个孩子出生不久便遭遇亲生父母抛弃。
若不是她刚巧经过,如若没有遇到别的好心人,许会被豺狼叼走,许会白白饿死,抑或遭遇一些别的什么事。
幸运逃过一劫,如今又碰上这样的事情、遇到这样的磨难。
看醒着的宁宁冲自己笑,虞瑶只觉鼻酸不已。
她越发用心照顾宁宁,按照周太医的叮嘱,每天为宁宁擦药一次又一次。
可无论怎么用心都没办法代替孩子受过。
复过得两天,宁宁身上的红疹变为丘疹,开始痒和疼,宁宁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后来,丘疹又转变为脓疱疹,而期间阙州城内开始有人因天花丧命。
阙州城内的这些消息被楚景玄拦下,没有传到虞瑶的耳中。有时虞瑶问起,楚景玄单单告诉她诸如被传染天花的人基本收治了之类的话。
可外面的情况却是可以想象的。
虞瑶没有反复追问,是因为知道周太医在尽力研究药方,知道大夫们冒着风险为大家看诊。
已经尽了人事,余下的,便实在没有法子了。
好一点的,是宁宁身上那些脓疱一点一点逐渐在结痂。
虽然宁宁最开始整日昏昏沉沉,后来被身上的疹子折磨得难受,但在此之外一直没有别的严重病症出现。这么一天天熬下来,大概周太医给的药膏发挥作用,十来天时间,宁宁慢慢脱离最危险的时期。
尽管如此也不敢松懈。
在宁宁彻底痊愈前,他们得一直住在别院,否则仍有传染给别人的可能。
而眼瞧着宁宁应当脱离危险,虞瑶忧心起她脸上这些厚痂往后极有可能会留下的疤痕。
未曾想,在这个时候,有位故人专程找上门送来可以不留疤的膏药。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天花的信息均来自网络资料,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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