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殿的中书侍郎于翔给一个小黄门使了一个眼色,小黄门心领神会小跑了出去。

    于翔腆着笑脸给几位大臣又续了一杯茶水,“想来是下雨天路滑不好走,辛苦各位大人再等等。”

    新年伊始,文武百官休沐五日,但这几天集贤殿可算不上冷清。就像此时,几位大臣从食时等到未时,集贤殿的茶水那是从没断过。

    于翔派去禀告永盛帝的人有去无回,不难猜想出永盛帝的不虞。

    然而不管于翔怎么劝说,几位大臣都坚持见到皇帝再回去,他也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希望永盛帝露面解决这一尴尬的场面。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永盛帝终于露面了,他一进门就将身上的紫皮大氅扔给了于翔,语气不咸不淡,“几位爱卿今日有何要紧事啊?竟冒着大雨进宫了。”

    几位大臣纷纷起身行礼,其中一名道:“禀陛下,臣等今日来,是为奏请皇上册立皇后一事而来。”

    立后一事早在永盛帝登基之时就有大臣提了出来,但当时永盛帝没有立即应允。

    “臣听闻,湘太妃在暗中给在永巷劳作的灵夫人提供援助,哼!作为一个被定罪的妃嫔,竟然可以锦衣玉食、钟鼓馔玉!”一名大臣痛斥道,“可见后宫的风气已经败落到何种地步!”

    “臣以为,一位赏罚分明、母仪天下的皇后定能让后宫一改风气!”

    另一位大臣迎合道,“没错!皇上如今还没有子嗣,待册立了皇后,也该将选秀提上日程了。”

    永盛帝闻言眉头一皱,望向身边的于翔,后者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众爱卿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朕心里有数,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几位爱卿先回去吧。”永盛帝回道。

    几位大臣明显还想继续再说,但看到于翔一再给他们眼色,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退出了集贤殿。

    等到几位臣子离去,永盛帝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他不发一言负手而立,于翔用尽量轻柔的声音禀告道:“皇上,楚王求见。”

    于翔眼睛向上瞄了一眼,看见永盛帝动也不动,很快补充道:“楚王好像得了一副用象牙新制的好棋,特意来献给皇上的。”

    言外之意就是楚王并不是为了国事而来。

    果然,皇帝缓缓开口,“叫他进来吧。”

    韩松进了在大殿之前就被提醒过了,见了永盛帝后先是对自己带来的棋盘夸赞了一番,而后一边陪永盛帝下棋,一边将民间这几日的趣闻一一道来,不多时永盛帝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听你这样说,做个凡夫俗子倒也有不一样的趣味。”永盛帝摇头道,“至少耳根比我清静多了。”

    韩松装作不知,“哦?陛下这是遇上烦心了?”

    永盛帝思索着落下一黑子,叹了一口气,“这几日那帮臣子要么就是跟朕要钱,要么就是和朕要粮,今日倒好,没提要钱要粮的事,请奏册立皇后,还给朕举荐了一大堆人选。”

    韩松静静听完永盛帝的诉苦,捋着长须微微颔首,似乎鼓励永盛帝继续说下去。

    “说是事事请示朕,但是朕提的建议他们又不满意,就拿减税这件事来说,要不是朕先斩后奏,能不能施行都难说。”皇帝语气渐渐有了愤懑,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

    “现在倒好,都想在朕身边安排人手了是吧!”皇帝忿忿道,“干脆让他们来当这个皇上好了!”

    和韩松相处的气氛太过融洽,兼之韩松身上只有一个虚职,从不干涉政事,永盛放下了心防,将心中的不快说了出来。

    “皇上,你看着棋盘。”韩松伸手示意永盛帝看向棋盘上纵横的界限和黑白棋子,“棋盘中黑白二子自成一派,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多的时候黑白二子都处在制衡的状态,每一步都是精心策划的结果,最后一击将对方绞杀。”

    “不管如何落子,双方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保证要让局面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韩松意味深长,“但是,想要取胜光有计谋是不够的,下棋人首先要保证自己手上有足够的棋子啊。”

    一席话让永盛帝陷入深思,他捏着浑圆的棋子想得入了神。

    韩松也不催他,良久永盛帝露出了然的微笑,“楚王一席话让朕醍醐灌顶!”

    如果说棋盘就是朝局,那黑白二子就是臣子,而落棋子人就是自己——如果说以往永盛帝只是有扶持自己心腹的念头,那从今日起,这种想法发生了一点变化——铲除异己,扶植心腹,这种想法演化成了信念,也正是这个信念,带来了腥风血雨的三年。

    集贤殿的气氛因为永盛帝心情的好转而变得轻松起来,大殿不时传出两人言笑的声音。

    终于在韩松又一次捋须的时候,永盛帝发现了一丝异样,“楚王,你的胡须,还有头发”

    在一旁的于翔早在接见韩松时便已经发现了——几日不见,韩松花白的鬓角和胡须现在乌黑浓密。

    永盛帝端详着精神焕发的韩松,无论怎么看在韩松身上找不到岁月留下来的痕迹,不禁赞道:“早就听父皇说楚王深谙养生之道,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非也非也!臣只是运气使然!”韩松说道,“年前有人在府门外求见,说是有一灵药献给臣,臣本来也只当那人是个骗子,可那人竟说这药丸是山庐居士赠予的,因家贫这才将药丸拿出来换钱。”

    “臣叫郎中查验了这些药丸,方才放心服用,没想到真的有功效!”韩松笑道,“小女自幼有哮喘之症,自从服用了这些丹药,症状便轻了许多,这山庐居士真是奇人,怪道有人说他羽化登仙了!”

    山庐居士早年间结识了薛若霞,后又因为精通炼丹之术被永昭帝奉为上宾。

    韩松见永盛帝啧啧称奇,韩松承诺将余下的丹药送进宫,皇帝自然欣喜接受。

    二人自然而然说起了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山庐居士,“说起来,民间茶楼的说书人还将山庐居士的生平写成了故事,每次讲评山庐居士,酒楼都是座无虚席的。”

    永盛帝虽然也在宫里见过山庐居士,却与他并无过多的交集,笑道:“竟还有这样的事?”

    “民间茶楼的说书人,最爱说的就是山庐居士在蓬莱岛羽化那一则故事。”

    “传闻在永昭五年四月,山庐居士带着两千子弟,乘着一艘大船从长江渡口出发,据渡口的渔夫说,那大船的吃水量竟大到可以搭载几千人的程度!还有人看到船上人影幢幢,个个高大威猛,常常在月夜出来吐纳修炼;同年六月,山庐居士来到蓬莱岛的五龙河,那天正是月圆之夜,江上起了大雾,船上忽然想起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等到雾气散去,大船就此消失了!”

    永盛帝听得入了神,“这就是山庐居士升仙的由来?”

    韩松称是,两人交谈甚欢,直至掌灯时刻方才分别。

    临睡前,永盛帝看着雨帘外缥缈的夜色,忽然想起了韩松口中的如同浮萍的大船、白茫茫的浓雾和船上诡异的叫喊声。

    “倒真的是荒诞离奇带着一帮弟子羽化登仙了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些弟子倒是好福气”永盛帝扯起嘴角笑笑,然而他的笑渐渐僵在嘴角,目光定格在昏暗的雨帘中。

    永昭五年永昭五年山庐居士还在皇室效力,他为什么可以私自出宫?又是从哪里找来的弟子?

    永盛帝的眼睛渐渐瞪圆,永昭五年?

    “于翔!于翔!”永盛帝扯开床帐,大叫道,“去将起居录给我拿过来!”

    于翔听到永盛帝近乎嘶吼的声音,连滚带爬地进了殿,“皇上,臣在!起居录?现在?”

    “没错,就是现在!”永盛帝掀开被子下了床,“还有,去把大司农和少府叫过来,我要核算建朝以来国库的财政收支。”

    “还有,”永盛帝站在一人高的树形烛台前,烛火在他紧绷的下颌线跳动,“你去将禁军这几年的调动记录拿过来!”

    几乎不带任何停顿,永盛帝连着下了三个命令,且都是极耗费人力的。于翔不敢揣摩圣意,连忙应诺。

    于是乎,未央宫的寂静很快被打破了。

    数以百计的官吏在睡梦中被紧急传召到宫中,即使是在还在春寒料峭的初春,他们也忙碌得满头大汗,双手飞快地拨动着算筹,一时间噼里啪啦的碰撞声久久飘荡在未央宫上空。

    如果没有记错,国库出现亏空,就是永昭五年之后开始的。

    这两件事,究竟有没有联系?

    就在官吏们的计算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禁军的调动记录也被呈到永盛帝手上。

    即使室内温暖如春,永盛帝的后背竟然冷汗涔涔——和永昭五年相比,永昭六年的禁军数量赫然少了整整两千人——这两千人在人员调动上没有任何记录,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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