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青鱼悠悠醒转,就见卫含真屹然端坐,身边桌上是自己打开的包袱,剑谱和还生剑散落着,连收在她怀里的师父遗信都展开摊于其上,微笑道:“原来姊姊是黄山派的。”

    青鱼恍悟受了她算计,又是愤怒,又是疑惑道:“这是为何?咱们无冤无仇,莫非是为我这些东西?”卫含真笑道:“青鱼姊姊不忙问话,不妨先瞧瞧右手。”

    青鱼望去,“啊”的惊呼一声,只见右手小指尖乌黑,急道:“你下毒害我?”卫含真看她表情,道:“姊姊莫怕,此为‘迦微散’,虽难得却不是甚么剧毒,三日一发作,剧痛难当而已,死不了人。然解药难寻,我身上没有,就不必想着制住我再搜啦。我并无恶意,是以绝不会害你的命,只要姊姊帮我一个忙,我便给姊姊配解药,如何?”

    青鱼实不知这样美的妹妹,竟然心思恁的歹毒,需要帮忙开口便是,怎么就下毒胁迫?其实她想得少了,此处离黄山也不过一日路程,大可径去黄山派求救,即便黄山派没有解药,老江湖想叫区区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开口,自有一万种手段尽可遍试。她江湖经验太浅,又全不曾想过还有反去威胁加害卫含真一途,便被卫含真唬住了。

    当下青鱼问道:“甚么忙?”卫含真道:“只消你把我带去东京便可。”青鱼奇道:“你自己没有脚么,况且你和自己爹爹师兄一道,你不叫他们送你去,却来寻我?”

    卫含真叹道:“正是因着他们我才要跑,我无功夫傍身,没甚么保全自身的本事,无人襄助,怎逃得脱?这一路也未找着时机,眼看便到衡山,再不走便要被爹爹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啦。只能先去东京繁华之地寻个落脚处,再做打算。”青鱼道:“你喜欢的是你那个虎变哥哥?他怎不带你走?”卫含真冷笑一声道:“我并不喜欢他,他也没有那个胆子,更绝不会抗我爹爹的命。”

    青鱼心想:“原来如此,不过为这个就下毒害人,忒也过分。”于是道:“我功夫可不好,打不过你师伯师兄的,说不得跑出去几里就被抓住啦。”卫含真笑道:“这个时候他们都休息啦,必料想不到,明早方会发现。包裹我早备着,马儿也相好了,咱们骑马,一夜便能甩脱他们,叫他们再寻不着。”

    青鱼听她甚么都盘算好了,自己想不出法子,心道:“倒巧,逍遥师父也去的东京,说不得能见呢。”只得道:“好罢,不过倘若真被追上,我却成了坏人,他们要打我又怎么办?”卫含真笑道:“姊姊放心,真到那时,我自会帮你同他们分说,包你毫发无伤,还会予你解药,不让你受苦。况且姊姊不是正囊中羞涩,我这里却有不少银两,随姊姊花使。”

    她这么一说,倒仿佛不是她下毒要挟青鱼,而是帮了青鱼的大忙一般。青鱼不觉有异,闻言当真放下心道:“那咱们这便走罢。”卫含真拿出备好的包袱,帷帽握在手上,道:“咱们从东面走,选房时我便特意挑了这间,离爹爹师伯他们远远的。”

    二人悄悄出去,找到马厩,卫含真径直去牵一匹黄马,那马识得她,果然温驯,轻轻打个响鼻便走出来,卫含真轻轻叫道:“黄龙,好黄龙,靠你啦。”抚摸它脸颈亲热一会,给四只马蹄裹上布以消足音,对青鱼道:“上马,咱们快走。”青鱼方想起,“啊”一声道:“我不会骑马哩。”卫含真惊道:“甚么?”

    青鱼遇见师父前,不过太湖边一个渔娘,镇日打鱼售卖,遇见师父之后又一直在山里住着,门也不曾出过几回,水性倒是精熟,马是万万没骑过,只能干瞪眼。卫含真实未料此节,在她以为,江湖人那有不会骑马的,自己是身弱方未能习,今日竟便叫她撞上一个稀罕人,只怪自个百密一疏,只好道:“你扶我上去牵着走,莫闹出动静,待走远你再试着骑它便了。”青鱼依言扶她上马,两人终于向北而去。

    走出十余里,见前方一个小树林,卫含真道:“我下来,你骑一骑。”青鱼到底学武之人,轻松上马,马儿却站着不动,青鱼试着一扯缰绳,马儿打个转又停下了,再轻轻一夹马腹,马儿慢慢跑起来。如是几次三番,已略略懂得些诀窍,青鱼乐道:“原来骑马也不难哩,我会啦。”卫含真大喜,把蹄上裹布拆掉,青鱼拙手笨脚将她拉上马坐在前首,两人一骑忙忙跑将起来。。

    青鱼头次骑马便成了,又是激动,又是得意,一径催马,速度越来越快也未察觉,卫含真被颠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叫道:“慢些,慢些。”青鱼才去拉缰绳,马儿却已跑发了性,此时凭她怎么拉也不停,被扯得疼了,愈发撒开四蹄狂奔。两人但觉风驰电掣,青鱼无计可施,只能紧紧环住卫含真,盼马儿跑累了自停下来。

    忽然卫含真惊叫道:“糟糕!”青鱼定睛一瞧,窄窄小径旁一棵老树上横生出粗壮枝杈,正正挡在马儿行进前方,恰在两人腰间高度,伏低身子也躲不过。夜路昏暗,二人近到眼前方始发觉,如此疾驰直冲而去,马儿倒无事,两人若被拦腰撞上,再滚下马来,不死也落得重伤,仓促跳马也是一般下场。

    青鱼脑中一时空白,心道:“完啦。”卫含真叫道:“抓树!”电光火石间,自来头脑不大灵光的青鱼竟听懂了,咬牙道:“莫怕!”眨眼间树枝近在咫尺,青鱼左手揽紧卫含真的腰一侧身,自家挡在前面,右手把缰绳猛一撒,又奋力向上一探,正够着那枝杈,五指如钩牢牢抓住,两人靠着青鱼的指力臂力,险险吊住。老树被大力一冲,枝叶震颤,“哗哗”声响中落下一地树叶,蹄声不停,马儿已跑得远了。

    两人惊魂未定,卫含真正欲说话,青鱼适才紧张出一手冷汗,这会儿心刚落下便觉右手上一滑,“啊呦”一声,再抓不住枝杈,两人直直坠下。这枝杈去地不远,青鱼筋骨坚实,摔这一下应不打紧,卫含真可承受不住,急遽间青鱼一个翻身,以身为垫,“砰”一声沉重落地。

    两人摔得七荤八素,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身。卫含真连话也说不出,终于缓过劲,竟尔“哈哈”大笑起来,意极畅快,道:“有趣,有趣!”卫含真柔弱娇嫩,青鱼未料她也有放声大笑的时候,只觉莫名其妙,心道:“差点都死啦,有甚么有趣,她这人不但下毒害人,心思也古里古怪。”懒得说话,只调匀内息。

    卫含真笑几声便再笑不动,细细喘气,只躺着不动,问道:“这下马儿没啦,咱们只能走路,现下我却一步也动不得了。青鱼姊姊,你原是要去向何方?”青鱼道:“我师父走前叫我去黄山派的。”卫含真道:“是了,你师父的信里叫你去入门。”

    青鱼想起她把自己迷晕后,还看了师父的遗信,怫然不悦道:“你好生无礼,看人家的私信。”卫含真柔声道:“对不住啦,拆开前我也不知的。那位史纤凝,便是你师父了?钟真人一辈的黄山派前辈中,我却从未听过她的名号,好似身世十分坎坷,令人叹惋。她说的徐柔惠又是谁,也是黄山派前辈么?”

    她问东问西,又性格狡猾,青鱼不知她居心,自不愿把师门隐秘泄露给她,只把嘴闭的紧紧的。她虽不说,卫含真却心思九转,早自信中瞧出不少秘辛,当下也只微微一笑,又问:“那史前辈是怎么离世的,姊姊还有甚么亲人可投?”青鱼被她勾动往事,伤心道:“我师父被人害死了,我也没有爹爹妈妈,原有一个妹子,也死啦。”卫含真沉默一会,叹道:“我和姊姊也差不多的。”

    青鱼大惑不解道:“你不是有爹爹?”卫含真道:“不是亲爹爹,从前我们泰山派有位林铨师伯,是他把我捡回,不过没多久他也去世了,留下我和他两个儿子,便是虎变、豹变两位师兄了。爹爹与林铨师伯情同兄弟,自己亲也不结,一心把我们养大,还让我跟他姓卫。”青鱼赞叹道:“你爹爹就是那位怪好看的先生罢,好生重情重义,是因何身体不好呢?”卫含真道:“我爹爹名讳上之下华,他年轻时练功走岔了气,筋脉断了大半,功夫也都废了,是以只全心全意抚养我们三个。”

    青鱼安慰她道:“总还有许多人关心疼爱你,你不用难过。”卫含真侧头看她,微笑道:“你却一个亲人也无啦,还来安慰我?真是个傻姊姊。”出一回神,道:“你却不懂,我生来不足,无法习武,在门派里实是百无一用。门派事务繁忙,爹爹师兄们谈的也都是些武功招式、江湖故事、人情来往,我只好多翻几本书,也多向师兄们打听,晓得些武林掌故和人物,方能和他们聊上几句。况且……”

    说到这儿却又停了,翻身面向青鱼,轻声道:“姊姊,这些话我从未同人说过,你为我保密,好不好?”青鱼莫名,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不说。”

    卫含真缓缓道:“爹爹对我很好,我想看甚么书,要用甚么胭脂水粉,无有不应的,我却总觉亲近不起来。不论我做甚么,他都淡淡的,不见他高兴,更不见他生气。小时候我不但身体不好,还常常寻事哭闹、作天作地,全派上下都嫌我是个厌星,躲得我远远的。其实我只想他来抱着我摇一摇、哄一哄,我就高兴了。他也只买更多的书、更多的衣裳珠花、更多的小玩物儿,叫虎变哥来送给我。“

    ”后来我总算看明白,哭闹决计无用,我便照他心意,乖乖看书听话罢了。他与虎变哥、豹变哥倒是亲热得同亲生父子一般,想来因我为女,更不能习武,他同我无话可说的缘故罢。派中女孩子止我一个,是以师叔伯兄弟虽不少,我却一个朋友也无,时时觉着孤单。”停一停又笑道:“不过现在认识了姊姊,姊姊便是我第一个朋友了。”

    青鱼本听她说得可怜,心中一软,想道:“难怪她这般古怪,一个小女孩儿孤身长大,虽有长辈兄弟,男子心粗,定有看顾不周的地方,怪不得她觉着不贴心。”待听到最后一句却又蓦然想起,气道:“我可不敢做你的朋友,甚么朋友会下毒害朋友哩?”

    卫含真毫不羞愧,微笑道:“我也是以防万一,虽然姊姊言行举止纯然一片真善,毕竟初初相识,人心惟危的至理金言,若姊姊也和我一般听过许多江湖故事,或再闯荡几年,自然便懂啦。只倘若姊姊有一日真懂了,说不得人也变了,我倒希望,姊姊永远不要变才好。至于那毒么,我发誓定守诺奉上解药,姊姊切莫担心。”

    卫含真撑起身,在包袱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瓷瓶,倒几颗药丸于掌上。青鱼借着月光看得分明,竟然十分眼熟,正是师父去日服过的那种红色药丸。她问道:“怎么你也有这药,这是甚么?”卫含真笑道:“不正是你们黄山派的朱玉丸么,补血益气一等一的灵效,姊姊不晓得它名字?我们泰山派和黄山派自来修好,常有来往,我虽无福上门拜望,未尝见钟真人金面,钟真人也年年都送我这药,难受的时候吃一颗能好过许多。”

    青鱼恍然大悟,见卫含真吃了药,问道:“现下可好些?”二人爬起来,卫含真道:“好得多了,咱们快走,再不能耽搁。”青鱼应一声,抬脚便走,卫含真“噗嗤”笑出来:“快理一理头发衣裳。”青鱼这才发现二人都满头满身草叶尘土,狼狈不堪,拍拍打打好容易整理干净,扶着卫含真继续上路。

    过一时青鱼听身边呼吸越来越急促,见卫含真额上沁出密密汗珠,面色苍白异常,担心道:“我背你罢。”卫含真咬牙摇头道:“我还能走,待撑不住再劳烦姊姊。”青鱼心中感叹道:“含真妹妹忒的好强。”

    又走出十余里,卫含真站也站不稳才肯让青鱼背上,此时晨光熹微,一线金乌已露,青鱼只觉耳边她气息微弱,焦急道:“咱们还是找个地头投宿,歇息休养才是,还得吃喝壮壮气力,不然你怎熬得住?”卫含真细细“嗯”一声,青鱼足下急奔,天光大亮之前终于瞧见一间客栈,顾不得看名字格局,把卫含真放上床,自己累得一头倒下,呼呼大睡。

    这一觉青鱼睡得酣甜,再醒来已是晡时,去卫含真房间寻人,房内却是空空,吓了一跳。忙又下楼,方见卫含真戴着帷帽坐在大堂,见到青鱼招手道:“姊姊定饿坏了,咱们今日得大吃一顿,吃完再动身。”不待青鱼回答,唤来小二叫了满满一桌饭菜,青鱼也不客气,昨日实在辛苦,端碗就吃。卫含真撩起半截帽纱,露出小而白腻的下巴,筷子只往整治的最精致那几道菜里伸,一面细嚼慢咽,一面凑近青鱼耳畔声若蚊呐道:“你瞧西面角落那桌。”

    青鱼不明所以,便要抬头去看,卫含真忙道:“悄悄地!”青鱼抬了半截的头顿住,想看又不敢抬起,脖颈都僵了,也学她小声问道:“怎的?”卫含真道:“我都瞧遍了,那桌的人骑马来的,我走不得路,咱们就借他的马儿一用。”

    青鱼惊得话也说不利索了,道:“这、这、这不是偷么?”卫含真笑道:“当然不是偷,咱们留足银子给他,便跟买他的一样,了不起多多给钱,他非但不吃亏,说不得还要欢天喜地哩。”其实既要给银子,直接开口去买便是,何必走这般弯路?无非卫含真明知人家泰半不肯卖,拿话哄青鱼罢了。

    青鱼总觉怪异,偷眼去看那桌客人,只见是个二十□□的黑衣青年男子,瘦削脸庞,鼻若斧凿,眉插入鬓,背上一把重刀,此时似乎察觉青鱼视线,抬头与青鱼目光一碰,双眼如宝剑出鞘,顾盼间寒光凛凛,不怒自威。

    青鱼心里咂舌:“这人可不像丢了马还会欢天喜地的样子!”大大胆怯,忙道:“不成不成,这人一看便武功高强得很,咱们千万莫要招惹,你胆子忒也大!”卫含真面上微笑更显狡黠,道:“不妨一试,姊姊不知,向来愈是自诩英雄人物愈是自矜身份,咱们哪怕借不成,想他也不会和两个小娘子计较,岂不强于向那些好歹不明的人借?更何况,现下也再无别的马可以选哩。”

    青鱼只觉这话猛一听似乎很有几分道理,又隐隐十分别扭,心道:“这话里意味,岂非可以专捡英雄欺负,因人不计较?”这话到底有没有道理青鱼不晓得,但她不知不觉间对卫含真言听计从起来,见卫含真心意已决的模样,即便心中忐忑,竟尔再无异议,默默遵从了。一时二人用完,卫含真叫来店小二嘱咐道:“这银两是西边那桌独行大侠卖马的钱,待我们走后一个时辰再交予他,只说感激不胜,来日再报,旁的休提。”

    吩咐完,卫含真当先便走,领青鱼出了客栈门,左首一棵大柳树上果然拴着一匹黑马。卫含真径直过去解了绳子,那黑马不识得她,喷口响气,似乎紧张模样,卫含真自袖里掏出几片菜叶来喂它,黑马“吧嗒吧嗒”嚼了,登时亲热起来。她照样摸脸搂颈一回,不慌不忙对青鱼道:“上马罢。”

    青鱼早看得呆了,自己心虚不已,卫含真却这等从容,莫非长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能掐会算,算到人家定抓她不着哩?无暇细思,二人上马,一溜烟跑了。

    不停脚跑出老远,二人忖度着那人再难赶上,且怕重蹈昨日覆辙,把马速略略放缓,卫含真恍若无事发生,半字不提二人“借马”之事,奔跑中也不忘左顾右盼欣赏沿途风景,口中赞道:“好辰光、好景致,姊姊,咱们这也算做‘春风得意马蹄疾’啦。”青鱼眼里看去都是差不多的花草树木,毫无特别之处,可她是个随和性子,见别人高兴,自己不由得也高兴。正说说笑笑,突然对面马蹄声动,也奔来二马一人,那人见着二人略一顿,突然不躲不避鞭马直冲上来,叫道:“含真妹妹!”

    二女此惊非小,青鱼仓促间猛勒缰绳,黑马不与她熟稔,一下受惊,长声嘶鸣中人立而起,青鱼不过第二日御马,身前还坐着卫含真,眼见再控不住,若抓不住缰绳,便要双双滚下马去,倘再叫马蹄踩踏,就是非死即伤了。拦路人失声叫道:“畜生且住!”刷的拔剑出鞘,从马背飞身跃起,双手高高举起,就要向马首一剑斩落。剑尚在半空,尖锐风动,一物破空而至,拦路人但觉手腕一痛,手指酸软无力,长剑脱手飞出。兵器既失,他去势就是一滞,就听一人道:“休得伤我夜雨!”

    青鱼卫含真二人只觉天旋地转,青鱼死死两手扯着,黑马嘴边已勒出血沫也浑然不知,忽然后背心衣裳一紧,是被抓住了,又听一声喝道:“撒手!”声音冷肃,颇有威严,不由自主依言松手,接着身子一轻,与含真二人被向右高高抛了出去。

    青鱼心中叹道:“昨儿不曾摔死,原来今日仍是注定这个死法。”闭目等死间,感觉背后一实,已触及地面,到像被轻轻放下,全无疼痛,尘土也不曾扬起多少。青鱼大惊大喜,睁开眼来,见卫含真也毫发无损,忙扶着她起身。

    就见马背上坐了一人,口中呼喝连声,抚控马匹,黑马摇头喷气,蹄下不住焦躁顿地,终究安稳下来,那人正是马主人黑衣青年。青鱼“啊”的一声,不知要先感激人家,还是要先羞愧无地,眼前一花那拦路人又出现,叫道:“含真妹妹,我找得你好辛苦!”卫含真却颤声道:“你是甚么人?我不识得你,名字也不叫甚么含真?”

    青鱼与那拦路人俱是大吃一惊,青鱼此时已认出,拦路人正是昨日见过的泰山派弟子之一,分明与卫含真坐在一处,怎的她翻脸不认人,连自己名字也不认了?一时晕头转向,不敢说话。

    那人急道:“我是你豹变哥哥啊!”原来他便是林豹变了。卫含真道:“甚么豹变哥哥,我不识得,你却为何惊我们的马,险些害死我们,莫不是为劫财?”林豹变道:“是我一时鲁莽了,待回去自会向你请罪赔礼,师叔大哥都十分担心你,你快快随我回了!”伸手就来拉卫含真。

    卫含真朝青鱼身后一躲,林豹变方又想起见青鱼与卫含真一道,勃然道:“便是你劫了含真妹妹走,你是何人,有何居心!莫不是给她下了甚么毒迷了她心智!”手上剑指住青鱼咽喉,道:“今日便把你擒住,带回去审明白!”卫含真叫一声,扑至青鱼身前挡住:“莫要害人!要抓抓我便了,你放过她!”

    青鱼再难置信,不是有言在先,若被追上,定帮她解释开脱?怎的也不作数了?只晓得瞠目结舌地呆立着,就见林豹变抓住卫含真的手臂一把扯开,横眉立目,狠狠持剑向自己刺来。她撤步后退险险躲开,正犹豫是否也拔剑相对时,就听那黑衣青年道:“且慢。”

    三人齐齐转头看那黑衣青年。适才兔起鹘落间,他飞石击中林豹变手腕、抛出青鱼卫含真二人、腾而上马,一气呵成,对青鱼卫含真也以内力托送,举重若轻间使二女纹丝不损,武功十分了得。林豹变自知远非敌手,虽看不出来历,也晓得他定是不好冒然得罪的人物,泰半出于高人门下,当下强忍焦躁道:“我泰山派内事务,你有何指教?”黑衣青年道:“不敢提指教,请问阁下姓名?”

    林豹变听他语气和缓,语言客气,怒意稍减道:“在下林豹变,家师泰山派百里掌门。”黑衣青年点头道:“原是百里掌门的高徒,果然风采过人。适才情急多有得罪,林师弟勿怪。在下李正和,家师与百里掌门素有交情,今日有缘相聚,未知林师弟为何事务而来?”

    青鱼就听卫含真低低“啊”一声,林豹变语气立变,拱手道:“原来是刀神弟子、铁槛栊李大侠,幸会幸会。我们一时不查,师妹为这贼女子所劫,被我追上,这便拿了她回去听掌门发落。”

    青鱼不料他竟尔不分青红皂白便已给自己定实了罪,恼火之极,心道:“这人忒不讲道理!”未曾做过的事却不能受冤,欲待张口分辩,说出被卫含真下毒胁迫她逃跑的原由,只觉袖口被卫含真一扯。卫含真将帽纱撩起,抢先向李正和道:“这位李大侠,我当真不识此人,求大侠救我们姊妹二人!”林豹变怒道:“含真妹妹你!”

    李正和凝目注视卫含真,见她眼中泪光盈盈,焦急神色不似作伪,又见她面容出奇美丽,心想:“莫非真是因容貌招来祸端?那人自称泰山派弟子追人拿凶,倘若为真,这被劫女子却为何不认,想来有缘故。倘若那人是假冒的歹徒,我轻信他任之将人带走,便成了助纣为虐。”

    沉吟片刻,李正和对林豹变道:“林师弟,孰是孰非一时难断,两名小小女子,既被我撞上,不能就此路过不管。倘林师弟信得过,不若我先替你照看她二人,你且放心回禀门派,不敢劳动百里掌门尊步,只需修书一封或信物一件消解疑虑,我自完璧归赵、改日另登门赔礼告罪,你看如何?”

    林豹变粗心莽撞,否则也做不出贸然拦路惊马之事,但卫含真反复不肯随他回去,他也觉出有异,卫含真不像是身不由己模样。况这李正和江湖名气甚大,有言出必践之誉,其师刀神石三杯更是正道前辈翘楚,若自己坚决不肯,他定然横加阻拦,打也打不过他,还伤了两家和气。

    念头转过,倒也果断,对李正和道:“既如此,便依李兄所言,不过李兄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却去哪里寻你?”李正和道:“我正往济南府去。”林豹变道:“好,我大哥便在左近,我去找他来与李兄讲明身份,请李兄一定莫叫这歹婆娘逃脱!”

    说完瞪青鱼一眼,一声唿哨,两匹马儿踱近,其中一匹正是黄龙。原来泰山派一行发现卫含真失踪后以为是歹人所劫,四处盘问,店小二只知递信予青鱼,根本不知是卫含真所写,自然一问摇头三不知。百里济美急着赶路,卫含真爹爹卫之华留在吉星客栈,遣林虎变和林豹变来寻。

    二人分头而去,林豹变催马急行,未料二女投去客栈,他竟跑到了前头,直到遇见道边悠闲吃草的黄龙,方知劫卫含真之人已弃了马,以为再追不上,回转途中竟意外撞见二女。卫含真虽戴了帷帽换了衣裳,林豹变毕竟与她十几年师兄妹,且自留意观察年轻女子,眼力也好,仍是认出了她身形,当下大喜过望,想也不想便冲了上来,惊了夜雨。

    林豹变既走,卫含真道:“多谢李大侠出手相助。”适才事态变化之速,令青鱼接应不暇,她又莫名信服卫含真,是以一声未出,此时也跟着卫含真道:“多谢、多谢。”

    李正和道:“不必,若非二位小娘子买了我的夜雨,我岂有机会赶来相帮,二位不若谢自己便了。”这话语极嘲讽,偏偏语气波澜不惊,青鱼本来心虚,登时臊得满面通红,耳尖滚烫,说不出话。

    李正和下得马来,扬手掷出一锭银子,青鱼伸手接住,正是她们“买马”的钱,听李正和道:“本见二位小娘子行路艰难,夜雨借二位一用也不碍甚么事,用完还我便是,故而只在后远远跟随,未曾出面拦阻,不想却害夜雨受了无妄之灾。”

    卫含真垂首一礼道:“咱们情非得已方出此下策,却伤了大侠的马,望大侠海涵,又蒙大侠仗义搭救,我们无以报偿,唯有深深铭记在心。”

    李正和未必真信了卫含真先时的话,端详她片刻,道:“看来你是做主的那个了,之后且要同行一路,还未请问二位姓名?”卫含真微笑道:“我叫青禾,这是我姊姊青鱼。”

    李正和闻言转向青鱼,目光如电在她面上一扫,沉声道:“哦?你叫青鱼?”青鱼点头应道:“我是。”李正和又问:“你是江南人?”青鱼不觉有他,笑道:“正是哩,李大侠听得出?”

    李正和两道锋利的浓眉一轩,忽大喝道:“你可识得赤蜂针张敬原?”青鱼愕然道:“啊,我、你、你怎么晓得?”李正和厉声道:“果然是你!那张敬原好色成性,害了不少良家女子,杀便杀了,但他兄弟子侄何辜之有,你居然满门屠灭!”

    青鱼如遭雷轰,颤声道:“我,我没杀人!我不过刺了那张敬原心口一剑,走的时候他尚能说话,见也不曾见过他兄弟子侄,更不曾杀他们!你冤枉我!”

    李正和冷哼道:“五年前你妹妹不堪受辱,自尽而亡,你杀他本无可厚非。可惜彼时你杀他不成,反为他毒针所伤,不知去向。五年间你不知何处学了功夫,一月前又卷土重来,在摘星楼中杀了张敬原尤嫌不足,又趁夜潜入杀光了他家满门,走时却未隐好行藏,被邻人认出名字样貌,你认是不认!”说至最后一句“认是不认”,他声音威厉,有意含上了内力,震得二女耳中“嗡嗡”作响。

    青鱼心神俱震,大叫道:“不是我做的!我不认!”可恨拙嘴笨脑,只晓得说这两句,其余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急得面红颈赤,正自六神无主间,只听卫含真道:“除却邻人一面之词,李大侠还有何证据,说我姊姊杀了那甚么张敬原全家?”声音轻柔,仿佛闲庭信步般平静从容,青鱼听得脑中一清,醒悟过来,叫道:“正是,你有甚么证据!”

    李正和冷声道:“你确于一月前去摘星楼找张敬原以图报复,这点有摘星楼人为证,你待不认么?”青鱼道:“做了自然敢当,我那日去时只他一人,喝得醉醺醺的,见到我还喊甚么来得好,等我许久了!我抬手就是一剑,正中他心口,他醉的不晓得躲,痛也不晓得了,竟还说心口麻痒,要我给他摸摸!”

    说到此处怒气填胸,道:“我五年里日思夜想,无一刻忘记妹妹的脸,我秀姐儿尚未满十五岁,那般乖巧听话,走路且怕碰到人,一生不曾起半点害人念头,不过去卖几条鱼讨生活,竟就被他看见,起了歹心!”

    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道:“他害死我妹妹,还用毒针险些刺死我,五年而已,中间也不知又害了多少人,竟已不记得我了!”

    李正和一张脸冷硬如铁,全无纹丝动容,只追问:“之后你又如何去了他家?”青鱼咬牙道:“我不曾去他家!那人委实令人作呕,血流了一地,兀自扭动不休,嘴里不干不净,我心里害怕,又厌恶得想吐,便走了。大仇已报,还留着作甚?他兄弟也不曾害我妹妹,我干甚还去找他们?”

    李正和道:“他邻人瞧得清楚,一名女子入他家宅行凶,甚而叫得出你名字,五年前你报仇未成,也不是甚么隐秘。哼,白日里张敬原刚死,夜间他全家便为同你一般形容的女子杀死,还有甚么好狡辩?”青鱼突然灵光一闪,叫道:“那定是有另一个女子,她杀了人!”

    李正和冷笑一声,尚未开口,忽听卫含真悠悠叹道:“傻姊姊,随你怎么说,他怕也不会信的。如此巧合,若不是姊姊霉星高照,在同一天恰恰有个与你一般样的女子,在你杀他离开后又立时去杀他全家,便只有一种可能了,姊姊可另有仇家,有意嫁祸于你?”

    青鱼绞尽脑汁,仍是百思莫解,二十年荡橹打鱼,五年山中学艺,若非天降恶人将秀姐儿害死、她被打得重伤逃走、又被师父路过发现,此时此刻她尤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渔娘,那来的别个仇家?只乞助地望向卫含真,道:“含真妹妹,我想不出!”

    话音甫落,卫含真低低“噗嗤”一笑,竟忍俊不禁的模样,青鱼心中茫然惊诧,她寻不着敌人线索,难不成在含真妹妹看来很好笑么?便听李正和道:“不用她说破我也已猜到,她既早死了妹妹,又是个灭人满门的凶手,却肯听你的话,你们满嘴自然全是谎话,泰山派林师弟说的是实话了。”青鱼方恍然大悟竟一时情急喊了卫含真名字出来,而非适才所报假名,悔之不及。

    卫含真心中叹息,一叹她自以为得计,借李正和之力赶走了林豹变,之后自可设法逃走,那料天意作弄横生波澜,如今李正和心中已存偏见,再难取信于他;二叹此事听来实在蹊跷,只怕难解,青鱼连个谎也不会撒,真被认定就是凶手抓了去,那里还有翻身洗冤的机会,不要白白送命?思绪电转,当下对青鱼道:“姊姊,我再细问你几句,你且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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