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山间寻个僻静之处,逍遥散人却不忙教,自怀里抱出雷霆大将军来,道:“你要学我这‘狸奴九式’,须先也拜它一拜,因这功夫老道是自它身上悟出,它可算得你半师。”说完瞧着卫含真不动,脸板得紧紧地,一本正经。
卫含真心中好笑,她可没有文人雅士、江湖豪杰的讲究,说拜便拜,姿势之端谨,比之适才拜逍遥散人还多出几分哩。拜完自袖里取出个小纸包,竟是几条鱼干,毕恭毕敬双手呈上:“大将军想来不喝茶,便以此代替,请用罢。”
她早见逍遥散人极为宠爱雷霆大将军,亦知逍遥散人兀自有些不情愿。孙子兵法有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便在酒店里备下鱼干,不想即刻便用上了,足见未雨绸缪之要。
雷霆大将军探头嗅嗅,就着她手几口吃完,“乜凹乜凹”数声,懒洋洋躺平,似是餍足。逍遥散人见卫含真细致,心气稍平,抚一抚雷霆大将军柔软毛发,塞与青鱼道:“你且抱着。”青鱼抱个满怀,两手一坠,险些未抱住,唬了一跳。
逍遥散人有心夸耀,道:“老道且叫你瞧瞧这功夫的妙处!”
只见他脚上不见分毫动弹,乍然上身暴涨,似巧妇扯面,凭空高出倍余,头先脚后,直直拔地而起。足窜至四五丈高,去势未尽,半空里复一缩,再一伸,又升四五丈,胖大身躯轻若浮羽,仿佛吹口气儿还能飞的更高。待至最高处他四肢一展,仰面朝天,平平坠下,带出呼呼风声,此方显出千钧体重。
青鱼惊呼出声,眼见他便要以背抢地,忽见他上身瞬时翻转,十分突兀,仿佛半截身体叫只巨手大力反拧,脸朝背心。借这旋转余劲,以腰为轴,逍遥散人双腿一转,再看已是稳稳站定,气定神闲。
青鱼情不自禁叫道:“好厉害!”这等奇妙轻功,与她所学拏云登天步截然不同。卫含真更是心驰神往,她所见轻功皆主练步法,讲究的是腾挪周转。这狸奴九式却大异其趣,正如狸奴跳跃般轻盈灵活,怪道叫这个名儿。
逍遥散人见二人情状,得意不已,道:“老道这功夫,不练步法,要诀全在周身肌肉、骨骼、经络上。但将颈、臂、腿、背、腰、肩、腹、足每块肌肉、每条筋脉、每根血管,甚而软骨、关节,依照法门注入不同真气,使其可以韧如弓、软如泥,再配以内气外力,以气催力、以力驭体,全身便可伸缩自如,随你怎么旋转扭折。”
“狸奴九式,分为跳、落、挪、转、扑、退、展、缩、衔尾,待你练得熟惯了,自可随心拈取,任意衔接,便能从中衍生出千万种变化,无穷无尽,趋退如神。”
卫含真蹙眉道:“可徒儿身无丝毫真气,是要先修内力,方可学用它么?”逍遥散人虽心有不甘,真教起来却半点不藏私,十分尽心,当下便道:“你近前来。”
卫含真依言上前,逍遥散人道:“青鱼自有她师父传的内功,老道便把本门的五辰洞照心法教你。那是修道心法,倘你心里澄明空静,入得洞照之境,便生出气感,可练狸奴九式了。”
“不过这心法入门虽快,进阶却慢,须知世人练武,讲得是经年累月,勤练苦习,再是驽钝之人,时日久了也有积累。道心却不然,不是死练可得,若是轻易可得,岂不是人人能够羽化登仙了。老道六十余年方练至眼下功力,你却要练到哪年去?”
“是以这心法你只消入门,足以自生真气以供催动便可。日后遇着机缘,再修习别的内功便是。不过么,这心法教便教了,能不能入洞照之境却全在你心,谁也帮你不得。”
卫含真不假思索道:“请师父赐教!”逍遥散人点头,将心法逐句念出,约三百余字。卫含真听完一遍,张口复述,逍遥散人听她竟背得一字不差,索性将狸奴九式中催动真气的法门也教她,卫含真仍是过耳不忘。
逍遥散人喜出望外,卫含真筋脉虽略细弱,骨骼却不差,不说是练武奇才,中上是有的。如今又见她聪颖过人,两相叠加,到算是个不错的苗子,比之青鱼还强出些许。一旦起了爱才之念,他便多叮咛几句:“心法、武功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生杂念,极易走火入魔,慎之,慎之。”
这几句却是切中要害。卫含真多年求武不得,今朝得了机缘,正是满心急切激荡之时。她因孱弱无力,深信“火形严,故人鲜灼;水行懦,故人多溺”,故常示人以弱,令人掉以轻心,好攻其不备,以全自身;实则心志坚定沉着,深谙“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之理。听了逍遥散人之言,她顿时冷静下来,道:“是,徒儿省得。”
逍遥散人颔首,早忘却初时满心不愿,一鼓作气,又逐一演示九式。这些卫含真想要尽数学会却是不能了,她连跳且跳不起半尺高,只学着走了一遍,便气喘吁吁地。不过她以眼作尺,将每一式记得毫厘不差,逍遥散人但问,她对答如流,到似已将动作描摹成图、刻入脑中。
逍遥散人大为满意道:“今日也只能教你这些,只须你心法入门,以你资质,便不消我操心了。你师姊记心不如你,这狸奴九式得闲你也教教她,能学会多少全看她造化便了。”青鱼也不觉资质不如人是甚么难为情的事,巴不得道:“好哇,好哇,我虽是师姊却笨得狠,要靠师妹多教我了,哈哈。”
见卫含真得益,青鱼比自己得了还欢喜,直道:“逍遥师父,我这就去打些山鸡鳜鱼来,咱们晚间烤了吃!”也忘记还抱着雷霆大将军,抬脚要走。逍遥散人却道:“不必啦,你既无事,又收了个聪明徒弟,老道此间事了,这便去啦。”
青鱼着急道:“怎的才来又要走,逍遥师父多留几日罢。”卫含真也道:“正是,今日还未吃遍黄山菜肴哩,明日徒儿再去镇上最大的酒楼定一席,师父吃了再走如何?”逍遥散人颇为意动,犹豫片刻,到底叹息道:“口腹之欲,何穷之有,倘为之所困,反失其道了。老道在京中未能拦住师弟,万一他一错再错,老道还要去寻他。况且老道不耐久留一地,还是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去也。”
青鱼眼泪汪汪,十分不舍,无奈把雷霆大将军递还逍遥散人。卫含真自怀里摸出十余两银子道:“徒儿所剩不多,这点儿师父拿去喝酒。”逍遥散人毫不推辞,将雷霆大将军与银子向怀里一揣,甩甩大袖,嘻笑而去。
只听他一路高歌,唱道:“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背影瞬息已远,歌声却不绝于耳,良久方浸微浸消。
青鱼赞道:“原来逍遥师父歌儿也唱得不错哩!妹妹,他这是唱的甚么词?”卫含真笑道:“此为一首汉乐府诗,名叫‘日出入’,乃是祭祀日神的歌谣。词儿便是说时间无穷,而寿命有尽,是以想要坐着以六匹龙马拉着的日神之车,上天快活去也。”
青鱼听罢,细一寻思,拍手笑道:“可不得六匹龙马来拉么,只怕少一匹也拉不动逍遥师父哩。”卫含真不料她说出这等童言稚语,乐得哈哈大笑,难得畅快。共此一番奇遇后,二人更觉亲热,并肩坐着聊天儿。
聊得一时,卫含真又演练一遍狸奴九式给青鱼看,精神渐觉不济。青鱼忙叫她歇着,发愁道:“你这身子,倘若那五辰洞照心法也不相宜,到折腾出不好来,可怎么办?”卫含真笑道:“那又怎的,至多躺个几日罢了,只要不死,总能寻着我能学的功夫,姊姊莫操心。”
青鱼心道:“含真妹妹人既聪明,生得又美,偏生老天爷不叫她好过,给她这身毛病。像我这等笨人,到活蹦乱跳,实在不公。可有甚法子,帮她一帮?”左思右想,蓦的省起一事,大叫道:“啊呦!”卫含真惊得一颤,只看青鱼急急掏向怀里,一面道:“竟忘了它!”手复伸出,握着一个精致瓷瓶,瓶塞上一朵小小云纹。
青鱼把瓷瓶递与卫含真道:“这个妹妹收着,万一练功不好,兴许有用哩。”卫含真奇道:“这是甚么药?”青鱼挠头道:“我也不知这是甚么药,师父留给我的。她只说这药来自延寿谷,除了不能解毒,不管多重的伤都治得,还能延人寿命。”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却是青鱼不识货。江湖中人镇日生死仇杀,多死于外创,这药能治重伤,已是难得。至于延寿续命,那更是骇人听闻,足以震动武林了。
卫含真摇头道:“这等奇药,还是你师父的遗物,怎能随便予人?姊姊快快收起,给我可忒也抛费了。姊姊日后行走江湖,免不得打打杀杀,这药恰合你用,危急关头说不得便是救命的东西。”她还隐去一句未提,百里济美即将再临,可不就是危急关头了。
青鱼摇头道:“我既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躲着那些坏人便是。况你活着,可比我活着有用多啦。”卫含真皱眉道:“姊姊说的甚么话来,坏人伤天害理,是没有半分道理好讲的。躲是不错,但总有躲无可躲之时,难不成手都不还,便叫他杀了?李太白讲‘天生我材必有用’,咱们都是一样的有用之身,何来多少之分?我尚且不肯放弃习武之心,姊姊身壮体健、诚恳厚道,以后定有作为,不该自轻自卑。”
青鱼叫她半为责备、半为夸赞的一番话讲得手足无措,一时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便点头道:“那我以后再不说这话,不过药你却必得收下,我晓得自保。”莫瞧她素日对信任之人言听计从、极少主张,遇见她决意之事,却异常坚定不移。
卫含真坚不肯受,却哪里抵得过青鱼气力,被她硬塞进手。卫含真微微叹气,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想道:“这傻姊姊,保命的物事这般轻易送人。”她少有这等不知所可之时,青鱼姊姊如此深厚的友谊,怎生回报是好?
心中一动,她亦拿出个小瓶给青鱼,道:“姊姊送我保命之药,我便送姊姊害人之毒罢。”青鱼吓一跳,卫含真笑道:“不是无缘无故叫姊姊用它去害人,倘有坏人害你,你便用它回敬,这叫做以直报怨,是孔圣人说的道理。不过这毒是我自个胡乱配出,世上可没有解药,姊姊用时千万谨慎,莫沾上了。”
卫含真在家除却常日遍览,也无他事可做,武功学不得,医治不得她病,还有甚么可算保身本领?思来想去,她便开始试研用毒之道。可她不仅无师父正经传授,连想找个现成的毒来参详也没有,派里谁会予她那种玩意?她便索性比照着医书,按图索骥,在山间自采毒花毒草。
这一索,除却寻常毒物,还见许多蕈属,俱为医书上不载。据闻愈是色彩斑斓、鲜明艳美的蕈属愈是有毒,她便也小心采来,在虫蚁身上一一试过。其中一种毒性尤强,虫蚁触之生息立绝,通身铁青。卫含真如获至宝,以之为君,配出这味毒来。唯一遗憾之处,那蕈稀有,她只找着三朵,且不能施用于较大生灵,以观其效,是以这毒倘用在人身会有何后果,她亦不能确知。
卫含真道:“我制出的无名之物,既是赠予姊姊的,咱们便叫它‘真青散’罢。姊姊用时切勿心软,务尽其效才是。”青鱼万分为难,她自不敢用毒,却也不忍推却卫含真好意,于是小心收好,心道:“含真妹妹对不住啦,我只怕不会用它哩。”
卫含真亦知青鱼心软,道:“姊姊且想,倘有人恶贯满盈,杀了无数好人,那他该不该死?”青鱼点头道:“那自是该死。”卫含真道:“那姊姊一剑杀了他,与用毒杀了他,又有甚么分别?姊姊倘用剑敌不过他,用毒却可以,既能保全自身,又可就此为民除害、为被害者父母亲友报仇,姊姊用是不用?”青鱼叫她问得哑口无言,这却是她想也不曾想过的。
卫含真言尽于此,并不逼迫,反又道:“不过姊姊也休要学那些大侠,动不动奋勇出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枉自断送了性命,殊为不智。说来说去,保命为先。姊姊只消记着,他人恩怨咱们不管,只若谁惹到咱们头上,便不须择甚么手段,定叫他们晓得厉害。”除真心关切的寥寥数人,于这世上,她又何尝在意过他人疾苦生死,所言种种,不过为叫青鱼独善其身而已。至于甚么挺身而出、为民除害,不过说来哄青鱼,其实全然不存她心。
见青鱼苦苦思索,卫含真微微一笑,道:“好啦,天色不早,且回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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