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就此在延寿谷住下。虽说徐衡庇护有恩,为徐柔惠之故,青鱼对徐衡委实气不忿,便少与他言,只帮着几名小药僮,做些诸如洒扫、锄土、捣药般杂事,略作报答。因她随和可亲,孩童乐与其嬉戏,不几日顽作一处。谷□□五个药僮,四男一女,年岁不一,大的十二三岁,最小的年方七岁,便是那女童小花。除去小草,个个头上有毛发。
青鱼不是个好打听的,小草那只秃脑壳却着实惹眼。小花扒着她耳朵,同她讲悄悄话:“小草哥哥不许人说,一提便骂人,连山君也骂,可凶可凶。”青鱼头遭听闻还有药僮敢骂大夫的,不由问道:“你们山君脾气恁好?”
小花道:“山君从不发火儿,凭小草哥哥怎么骂,他也不理睬的,不过多多叫小草哥哥干活,小叶哥哥几个到好躲懒了,嘻嘻。小草哥哥骂得没趣儿,还要干活,便骂不动啦。小草哥哥胆子可大可大,不止骂山君,还敢捉弄萧公子。萧公子恁的好看,小草哥哥偏说人家模样讨厌、说话讨厌、做事更讨厌。他还说,还说萧公子厚面皮,赖着不走不说,还嫌这嫌那,比山君还使唤人,要替山君赶他走哩。”
青鱼对小草肃然起敬,声音不觉压低两分,问道:“那后来如何了?”小花一对大眼睛左张张右张张,小声道:“萧公子甚也未说,但隔日起来,小草哥哥头上便生满了虱子,可多可多,痒得他使劲儿抓,头皮都险叫抓破,可把小花吓坏啦,大伙儿都不敢挨他。山君拿药草泡水给他洗,总除不尽,最后只好剃光啦。剃头那日小草哥哥哭得可伤心,萧公子却笑得可好看,还说,说甚么‘小草变成寸草不生’,甚么“报应”,小花听不大懂,小草哥哥便哭得更凶啦。唉,小草哥哥本也不如萧公子俊,还偏去惹他,倒把自家弄成这幅丑样子,所以臊了,不叫人说。”
青鱼此方知晓缘故,咋舌道:“我连话且不敢与萧公子多说,生怕他一张嘴便骂我。”小花一手捂嘴“咕咕”笑,另一手轻轻拍她肩膀,哄道:“姊姊不怕,哪日萧公子不骂上几句,惯了便好。也骂小花,比骂哥哥们少些,谁叫哥哥们饭食做得不合他意。其实,其实小花有时也咽不下肚,也想骂哥哥们几句。骂人还好,他板起脸来才吓人哩。”
青鱼回想数日来入口的饭食滋味,的确颇为一言难尽。亏得她向不挑嘴,只求填肚,世上也无客人挑剔主家的道理,只默默用光。萧公子瞧气派应是出身富贵,小花与青鱼俱觉粗糙的饭食,须也怨不得萧公子不满。青鱼问道:“你几时见他板起脸,怎个吓人法?”惹不起总躲得起,早早打听好了,免得日后无端招惹了这位罗刹公子,岂不冤枉。
莫瞧小花年岁小,喜爱美人的天性已展露八分,但说起萧公子的事儿,直是滔滔不绝。谷中统共一名大夫、数名药僮,不常见生人。药僮们俱正是天真活泼时候,每来伤患,少有他们不去打听来历的。
萧公子去岁二月自兰陵远至谷中求医,除侍从小舟之外,初来时还有巴蜀巫咸教教主之女咸丝丝陪同。据闻萧公子妈与巫咸教教主夫人是亲姊妹,是以二人乃姨表姊弟。而那泪阑干,自然便是咸丝丝自巫咸教将来。萧公子脾气古怪,对自家事情绝口不提,咸丝丝却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常同小花顽耍谈笑,虽只住了短短两日,话儿可说了不止一车。
萧公子腿疾并非娘胎里带来,亦非意外所致,本也是个康康健健的好孩儿,可惜约三岁上突发恶疾,从此不良于行,至今也有十余年了。陈年积患,即便人称江湖第一的圣手山君,也不是朝夕可以治愈。日日汤药自不必提,徐衡再佐以针灸刺穴,活血通脉。因萧公子双腿筋肉枯萎,还须施加案杌,以丰肌血。如此三管齐下,疗效颇著,耗费心力亦巨。后来徐衡便将针灸法教给小草,案杌法则教给了小舟。
年纪大的小叶小果因此十分艳羡。延寿谷医术乃家传之术,只授亲生子女,从不收徒外传。徐衡至今未娶,亦无近亲子侄,平日里教这几名药僮的,也不过是些辨识、捡拾、炮制药草的法子。其精妙处虽远超寻常大夫所能,日后足以凭此立住脚跟,终究只算得皮毛,远非延寿谷最精髓独到的本事。
论起资质,小草也算不得最佳,倘说有何异于他人之处,便只在身份上了。几名药僮皆是爹妈与延寿谷有些渊源,被送来学些医术;小花则是本地山民之后,机缘巧合下入了延寿谷;唯小草与延寿谷无亲无故,本是随他妈来求医的。小草的妈生前是个小有名气的江湖人,常年躲避追杀,后终于被仇家寻到并重伤。她携子奔逃,千辛万苦寻到谷中,却因伤势过重、拖延过久,更无奇物交换,未及等徐衡下决断是否诊治,便一命呜呼,独留下小草。
一稚龄孩童,无家可归,徐衡便收下他做了个药僮。小草随他妈流落江湖时久,颇有几分早慧,心里一面明白这算得恩德,一面又怨恨徐衡没及时出手救回他妈,脾气愈发刁钻。徐衡吩咐他活计,他也去做,只这厢做着,那厢指天骂地,无一日不顶撞徐衡。如此肆无忌惮,实则亦是满不在乎,倘有一日徐衡当真叫触怒,要撵他走,他正可不受这劳什子关照,只当了断了收留之恩,决然而去。
这般顽劣不逊,对徐衡殊少敬服,徐衡偏挑中了他,岂能不令其余几个心生不甘不忿?山君心意自不容置喙,小叶小果便合起伙来,专盯着小草寻不是,再去向徐衡告状。小草得徐衡亲授针灸术的机会,本等闲视之,如此一来反被激起执拗性,发奋学习起来,以作反击。
徐衡教他这门“度缘针法”,端的精深无比。小草白日里装得浑不上心,一味嘻笑胡跑,夜里偷偷拿木人习练认穴扎针,下足了十成十功夫。如是足足熬炼了数月,到得后来渐渐手熟,竟练出些兴头。总算一日徐衡点头允肯,可在萧公子腿上一试了。徐衡虽准了,萧公子却是何等倨傲,怎会放着堂堂圣手山君不使唤,反许他一黄毛药僮在自家腿上胡乱施为,立时断然拒绝。拒便拒了,他口里也没好话儿,不住阴阳怪气,既骂徐衡轻慢于他,又骂小草自不量力。
小草为着不令人轻视花了苦功,生平头遭学得些傍身本事,本来跃跃欲试,有七分热切、三分忐忑,叫萧公子这瓢冰水当头浇下,顿时尽数化作愤恨。这一下针尖对上了麦芒,盘龙遇着了卧虎,小草与萧公子二人结下了梁子,打起了擂台。
自此谷中日日高手过招,唇枪舌剑,小花受益匪浅,听到、学到了降生以来未尝见识的各色赤口毒舌。小草出身草莽,懂得无数乡俚村语,骂起人来与野汉泼妇无异。更且他流落多地,举凡吴越湘楚土音,正经话未必会讲,粗话儿却是样样来得几句。萧公子亦是个稀奇人物,叫小草破口咒骂竟不动真火,反似寻着甚么乐子般逗引起来,小草骂一句,他便回一句,不叫话儿落空。
起初萧公子颇讲格调,动辄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却发现话头抛将出去直如肉包子打狗,连个回响也无。这却是他“何不食肉糜”了,须知小草除了来谷里后才学的药草名称,扁担大的字儿不识几个,萧公子纵把满腹锦绣文章念给他听,也是俏媚眼白白做给了瞎子看,小草半字未懂,只当犬吠。反倒小草的粗话,虽口音驳杂、字词难辨,那也是铿锵有力,声声入耳,任谁一听即知绝非美言。
想通此节,萧公子便知吃了大亏。他并非故步自封之人,立时换了一番言辞,再不提甚么典故、子训。倘也学着小草一般满口粗鄙之语,乃是落入了下乘,他不屑为之,便只拣些人人懂得、最浅显直白的词,回以痛击,甚而逐渐得心应手起来。后来青鱼叫他连声“蠢”字骂得狗血淋头,实则正是承此遗风余泽。
二人如此这般,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谷中一派精彩纷呈,直至一日小草脱口叫声“瘸子”。萧公子当时变了面色,冷若寒霜。侍卫小舟无须吩咐,上前蒲扇般大手一把揪住,将小草远远摔出丈余,性命虽无碍,仍躺得二三日方可起身。小草只觉捉住对手痛脚,虽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犹自大骂“瘸子”,终于招来虱神降罪,一朝变成个小秃瓢。
以小草之倔性,哪怕当场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亦只会变本加厉,绝不肯改口认输。然七八岁年纪已晓得些美丑,最是要脸面时候,眼见小花不敢挨他,小叶小果险将肚皮笑破,小草方尝到羞辱滋味,嘴上懂得收敛些许,骂仍是骂的,那二字再不敢提。两月过去,小草头上这虱子来了又去、去了又返,始终留不起发来,可见萧公子余怒未消,也不知何日可消。
小草学了乖,到底不敢过于放肆,谁晓得萧公子还有甚不见血的阴损手段?他痛定思痛、冥思苦想,终于定下计来,要学好度缘针法,将来叫这死瘸子来求自家医治。到那时,他非得先骂足两个时辰,骂到解气儿了,才肯大发慈悲哩。想至得意处,他“嘿嘿”直乐,却忘了萧公子腿病已大有起色,怕是等不及他出师了。
现如今谷中住满年余,萧公子双腿知觉渐复,已可勉强下地走得数步,唯姿态笨拙难堪。他绝不肯露丑态于人前,是以只在屋中习练。习练走步之外,平日里他只垂钓弈棋,与小草对骂练口。那日他去向青鱼点明关节,实则是与徐衡立了赌约,倘说服了青鱼,徐衡便亲自烹煮吃食,如此一来,在谷中过得更是悠闲自在。
青鱼自听小花讲了这些故事,对他敬若鬼神,远远见了便绕道儿。她这般的老实头,不慎叫萧公子撞着、寻机骂上几句也不还口,只闷头不吭。一来二去的,萧公子觉得索然无味,当真放过她再不搭理,转头去寻别人不是了。青鱼如蒙大赦,日子这才过得安生了些,一心一意只等杀师仇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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