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生剑当啷落地,青鱼扑上反复探他鼻息,确知是死了。世间少却一名奸恶,本为大快人心之事,她却并无快意,只觉怅然。萧恨余畅怀大笑,直笑至气喘吁吁,兀自不胜。得以晚死仇敌片刻,兴许也不失为胜捷。
不知过了多久,萧恨余终笑声止歇,室内逐见暗昧,二人面面相觑。都道萧恨余必死无疑,怎的还不见咽气?除却惨白气虚、内力尽消之外,萧恨余并无下世迹象,徐衡所用何毒,有何损害,再无从得知。
倒并非青鱼巴望他死,出乎意料而已,忍不住迟疑道:“你还……”萧恨余怒道:“我还喘着气儿,到拂了你意!”毒虽为徐衡所下,青鱼莫名气短,也晓得说错话,再不敢多嘴惹他,还是处理后事紧要。
徐衡尸身孤伏,青鱼万做不出损弃之事,可除小草他对身后事只字不提,想是已然浑不在意。萧恨余见她犯难,冷笑道:“是非不分,天下人莫过于你。这等人不拿去挫骨扬灰,还待选个风水宝地,择个良辰吉日,三跪九叩、奉香祷文,祝他得登极乐不成?”
青鱼心道:“人死如灯灭,他已偿了命,话说得再难听,死人横竖听不着了,能得甚么意?”却又想起徐衡至死毫无忏悔之意,心又硬将起来:“极不极乐的,他横竖登不上,更休想见着师父,找个清净地儿埋了,不叫他被鸟兽啃吃便了。”
萧恨余嫌不够解气,恶狠狠道:“以他罪孽,不配有个坟头。倘非要埋他,先拿你那剑戳他几个窟窿,他害死少说十余个,便戳他十余个窟窿!”青鱼听他愈说愈过分,恼将起来,脱口道:“有这闲心,不如想想自个,可有话要我捎带!”
萧恨余绝非益友,却算得良师,不知不觉青鱼获益匪浅。青鱼说完方觉失言,万分后悔,萧恨余不算全然无辜,却绝罪不至死,明知人家受苦,怎能戳人心窝子?讷讷道:“对不住,我……”萧恨余奋力一甩手中软剑,叫道:“滚!还不快滚!”
青鱼见他眼都红了,更加歉疚道:“你若不解气,那我不躲,你抽我几下罢。你没力气,多抽几下也使得。”说罢当真立定,耷拉着头,等着挨打。萧恨余一滞,手竟一时停住,反应过后莫说消气,怒焰腾地更蹿高几分:“好哇,明知如今挨我千八百计也不过挠痒痒罢了,装的好大度,到可栽我个心胸狭窄之名,原来不是真蠢,再无比你更精的了!”
青鱼张口结舌,想道:“这人是胡搅蛮缠,还是脑子与我长得两样?唉,他不定还能活几日,也难怪要怨气难发,只要不再害我命,且随他罢。说多错多,我可记得啦。”索性闭紧嘴巴,打定主意不分辩。萧恨余如狗咬刺猬,无从下嘴,气得头晕目眩,太阳穴突突直跳。
忽然门上“砰砰”山响,但闻小草大叫:“老东西开门!”青鱼心道:“三清在上!”忙把门扇一开,小草撞将入来,吵嚷道:“甚么秘道,分明是个无底洞,老东西想害我!”话音未落,见徐衡倒卧尸身,诧异道:“咦,这是睡了还是装死,手段到新鲜!”跳至徐衡身侧,又推又搡,骂道:“小爷也是你诳得!”
许久呼之不应,小草手上渐慢,口上呼喝声渐止,扭头问青鱼道:“他真死啦?”青鱼手足无措,小草嘟囔道:“死了,都死啦,都是短命鬼。瞧他样子是不是自己死的,为史姑姑死的?”也不等青鱼回话,立起身道:“真是傻子疯子,死得不冤,唉,他死时可提到小爷啦?”
萧恨余缓过些许,哼道:“那是自然,他说收你为徒,还把延寿谷全传予你,现任山君便是你了。”徐衡分明未认小草为徒,他偏要这般说,只为与徐衡作对而已。青鱼见小草满意模样,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反驳。徐衡小草二人彼此有些真情,欠的不过师徒名分,算不得欺瞒。徐衡做的坏事,说了只会叫小草伤心,也不要提起为好。
小草翻眼一想,又道:“那秘道竟是真的,也归小爷了?”萧恨余从未听闻延寿谷秘道一说,套话道:“正是,连秘道中藏宝也归你所有,开不开心?”小草翻他道:“甚么藏宝?就是个黑洞洞的大窟窿,蝙蝠飞进去也成睁眼瞎,哪怕藏着个龙宫,也抵不上小爷命金贵,小爷可不冒那险。小爷打开机关瞧了瞧,立马又关上了。”
萧恨余痛恨徐衡,却不得不承认他心思缜密、世所罕有。青鱼明白过来,小草所言秘道却是钟飞英送她此来所为,徐衡遗言中不提,乃是事先已告与小草。因问道:“徐,山君说医术学不学随你,还叫我照顾你,为你找个去处,你可有想头?”
这话本不必问,八岁男童岂能想甚么便是甚么,青鱼却郑重其事,无论小草想去哪里,千万里必要送去。小草撇嘴道:“小爷须他交代?小爷何等聪明,将来可是要名震江湖的,谁见也得恭恭敬敬,不学才是你们损失。山里哪有集市瓦子好耍子,小爷要行遍天下,你不护卫小爷,还想跑不成?待小爷有本事了,再抬手放你走!”
这便是肯学医、愿跟随青鱼之意了,青鱼点头道:“这样也好。”小草孤苦伶仃,又还年幼,尽力看顾他几年应当应分,走一步算一步便了。
转日青鱼、小草二人葬了徐衡,地点却是小草定下,挑个向阳处便罢。埋完小草自药田里挑支顺眼的,插在徐衡坟头,满意道:“不错不错,同我妈一样式。你当年不救我妈,下头见着可得告个罪,再同她讲讲小爷好处,以后你们一道保佑小爷出人头地。”拍拍手上泥土,二人慢慢回返。
自此延寿谷中唯余三人,萧恨余日日瞧着血气枯竭,偏偏就是不死,只是孱弱而已。纵有芥蒂,青鱼与小草仍针灸案杌不断,全心医治他腿疾。因萧恨余身中异毒之故,疗效大打折扣,痊愈之日眼见得遥遥无期。
此时萧恨余方解徐衡用意,先以奇毒压制他武功,再逼他立誓,强压他生受青鱼小草恩惠,桩桩件件安排得滴水不漏,想来只为铺陈此二人后路。想的到美!小草便罢,以后带回巫咸教使唤,青鱼却见过他病腿丑态,断不能留。
青鱼浑然无觉,她心眼本来便少,如今镇日忙碌,更无暇裕。小草大字不识几个,为助他通读云心集,她还需先教小草识字。那云心集生僻字却多,她肚里墨水远远不足,时常须求助萧恨余。
萧恨余哪里耐烦教导白丁,不过小草学医于萧恨余有利,青鱼识字又比小草多三两个,这么一比指教青鱼还强些,一日能少来烦他几遭,只得忍耐。三人环环相扣,却也相安无事,勉强度日。称之勉强,是因青鱼小草二人厨艺欠佳,连小花也不如,萧恨余倍感煎熬,唯盼阿姨姨夫表姊表弟到来,救他于苦海。
可惜天从不遂人愿,直至七月下旬,只断断续续来几人求诊,叫小草趁机拿了练手,打发不了的再依老规矩下毒丢出。青鱼日益焦灼,一月期限早过,音讯全无,百里济美可去了黄山,为何还不见师姊妹来接她回山?
这日午后难得各安其事,青鱼见花田颓败,也不懂如何整治,权且依小草指点修修剪剪,萧恨余自沐天色读书。谷口处忽奔来一道人影,三人闻声各个抬头,却是个圆滚滚脸庞、圆滚滚眼睛的小娘子,因其个头娇小,显得身量亦是圆滚滚的,如一颗蹴鞠挟风而至。萧恨余难得欣喜道:“表姊!”
来人正是萧恨余表姊,巫咸教教主咸义长女咸丝丝。她先一眼望见青鱼,仰头讶道:“咦,你是哪个?”其声温软,如春水微澜,闻之熨贴。青鱼不由自主和煦三分,回道:“我叫青……”咸丝丝却不听她说,不由分说打断道:“啊呦,甚么时候还来废话。外头有个凶神恶煞,不似好人,不知来找谁寻仇。我趁他四处打听,抢先一步赶来,咱们联手撵走他,免得扰你们清净。山君哪里去了,速叫他来!”
萧恨余拧眉道:“死了。”咸丝丝大惊道:“死了?偌大名气,说死便死?跌跤死的还是制毒死的?我早看他不妥当,其实同咱们教里兄弟也差不离,总闹些千奇百怪的岔子。延寿谷不过占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咱们不比他差,你这腿爹也治得,偏要费劲送你来此,属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萧恨余对上他表姊,便如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也并非叙话的时候,只问:“那凶神恶煞!”咸丝丝“啊”一声,道:“那人不懂土话,还在打转,不知多久寻来。这会子想给山君招魂也来不及了,只好靠表弟你与我了。”拍胸脯道:“无妨无妨,我自有办法,你们莫怕。来路上顺手布了几个机关,咱们再多多添上,并不费事。”
小草挽着青鱼手,跳脚不服道:“哪个怕了,小爷叫他有来无回!”咸丝丝做个鬼脸,笑嘻嘻道:“呦呵了不得,大爷威武。”萧恨余忍无可忍,道:“徐衡害我失了内力,靠不上了。表姊偌大本事,便请为我们退敌罢。”咸丝丝奇道:“你来治腿,连内力也治没了?这也配做天下第一?啧啧,啧啧,那正好接你回教,爹治得好你。”
至此连青鱼也听明白了,这位表姊啰里吧嗦,一句话能走出八条岔道儿,总不在正题上。萧恨余问道:“那人甚么形容?”咸丝丝眨眨眼,回想道:“约莫四五十,瘦瘦高高的,使剑,看着便不好惹。”
青鱼脱口而出道:“百里济美!”提心吊胆数月,终于尘埃落定,她反定下心来,说道:“他是冲我而来,你们去罢。”咸丝丝瞪大圆眼,道:“泰山掌门百里济美!你闹的甚么事儿,惹他千里迢迢赶来追杀?”巫咸教鲜少外通,百里济美丧子一事早传得沸沸扬扬,她却不知。
小草惊喜道:“从前竟是小爷小瞧了你,老虎屁股你也敢摸?”青鱼啼笑皆非,解释道:“他儿子叫人害了,不是我做的,他不过因些缘故怪罪我,要杀我撒气而已。”小草大失所望:“好不窝囊!”
青鱼惭愧道:“是我不中用。”此时不必再瞒,一五一十道:“百里掌门武功太高,师叔叫我来,正是借用这里秘道躲他的。你们虽不相干,他却很不讲理,还是先避开些稳妥,待他走了再来。”
萧恨余一听是来索青鱼命的,心道:“徐衡逼我立誓不杀这夯货,看来无甚可惜,更不消再费心,自有高手追杀。脑袋不行、功夫不行、烧饭不行,招惹是非的能耐倒是尽有,能逃几回,早晚命丧黄泉。”
事不宜迟,小草知道好歹,捉紧青鱼手便走。咸丝丝心痒难搔,不须萧恨余开口,推着他轮椅跟得紧紧的,一个也不说离开。小草迈开几步,回头撵人道:“小爷的山,小爷的秘道,你们不许看,快走快走!”咸丝丝道:“我辛辛苦苦跑来送信,鞋都快跑掉了,何必这样小气,咱们只瞧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她声音本来温柔,此时刻意放得更软和,几可打起卷儿,最为孩童喜爱。小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掌不住望望青鱼,青鱼只等他拿主意;再望望咸丝丝,一张团团脸儿笑得能滴出蜜来。来来回回几轮,哼一声,拽着青鱼便跑。咸丝丝一乐,亦步亦趋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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