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身上,很暖。

    苏亦梨站在苏府属于自己的偏院中,一只手扯着长长的丝线,一只手挡在眉下遮阳,看着自己制作的纸鸢飞在碧蓝碧蓝的天上,心旷神怡。

    忽然,手中牵着纸鸢的丝线一松,线被苏亦邦射断了。

    正要去找苏亦邦理论,后背一震,一支箭射进后背,刺穿身体,箭簇露在胸前。

    伤口不疼,但有强烈的麻木感。

    苏亦梨转身,看到躲在暗处的一个影子,手中正擎着一张精致的大弓。

    虽然看不见脸,苏亦梨心中却特别笃定,那是高宴,卧虎关的功臣,被国君指婚给自己的那个祁国最年轻的卫将军。

    人影始终不动,更不说话。苏亦梨想问“为什么”,却发现浑身乏力发不出声音。

    后背箭伤的痛感终于缓缓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有意触动伤口,越来越疼!

    苏亦梨疼得浑身是汗,倏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刺眼!

    苏亦梨本能地想要抬手遮住眼睛,才发觉手臂无力,只抬起一半便又垂了下去。

    无奈地闭上眼睛等待眼睛自行适应刺眼的日光,这片刻时间,苏亦梨不仅忍受着后背的疼痛,还意识到梦中的麻木感正来源于她现在的姿势——侧躺着,被体重压麻的左侧身体,正剧烈胀痛着。

    忍着浑身的麻痒疼痛,苏亦梨稍稍向右侧移动重心,让自己平躺下来。后背刚接触地面,箭伤处便传来一阵剧痛,疼得苏亦梨一激灵,只得再次恢复侧躺。

    仿佛已许久未曾见过这样和煦的阳光,却分不清是上午下午,身下是潮湿的河岸,耳边有水声,不远处的林中有鸟儿欢快的叫声,一片祥和静好的勃勃生气。

    等到疼痛缓解,细汗消退,左半边身体也逐渐恢复了知觉,苏亦梨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块狭窄的河岸,视线平视向前,是一大片一大片高大的荒草和灌木,再抬起视线越过草木,便是一片云雾迷蒙的山林,看起来缥缥缈缈,不似人间。

    她被冲上了岸,没有淹死。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苏亦梨平静得像一座石雕,静静地感受阳光的温暖,和周围无人的安宁。

    “你……后背在……流血……”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吓得苏亦梨又一激灵!

    四野的祥和让她短暂忘记了与她一起落水的索命鬼,此时听到,倏地便冒出一身冷汗!

    挣扎着滚离身后声音的主人,苏亦梨硬撑起身体半跪在地上,正面对上那个索命鬼。

    一副高大的身躯映入眼帘,苏亦梨忽然呆住,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赫野……”

    “你没死”三个字没有说出口,因为赫野看上去快要死了。

    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看起来仍旧没有干。身上衣服看起来也是潮湿的,有好几处血渍殷然,似乎伤口还在流血。左小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看来是断了。

    再仔细看,他额头上有几处伤口,创口泛白,显然是在水里泡得太久所致。嘴唇苍白毫无血色,显得死气沉沉。

    在他左臂旁边的地面上,插着一把匕首——正是苏亦梨从他那里拿走去刺杀赫连宗英,却又被“索命鬼”抢走的那把。

    瞥到匕首的一瞬间,苏亦梨求生的欲望战胜了身体上的痛苦,猛一下扑过去,将匕首夺到手中,指着赫野——所以,最后阻止自己攻击赫连宗英并将自己拖下水的,并不是那个被自己杀死的护卫,而是眼前的赫野?!

    苏亦梨疲惫又虚弱,却绷紧了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赫野,生怕他下一刻便起身对付自己。

    正疑惑又防备着,眼角余光忽地看到身旁的那一段枯枝不止是枯枝,还有一条蛇在树枝边匍匐着,蛇头正对着自己!

    惊吓之中,苏亦梨差一点惊叫出声,身体向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不能让赫野看到自己的狼狈,苏亦梨内心不停地提醒自己,才咬住嘴唇没有发出叫声,却又惊吓出一身冷汗。

    一边分心紧紧盯着蛇头,一边分心警惕赫野的动作,全神贯注之下,苏亦梨才发现,那蛇已然断成了两截。从断口和断口下地面的深痕来看,正是这匕首将它斩成两段。

    而且,从蛇尸的位置来看,蛇头对着的,似乎正是刚才自己所躺的方向……

    苏亦梨绝不相信赫野会好心救自己,努力说服自己那蛇是攻击赫野时被他所杀,只是在临死前扭曲着身体,改变了方向。

    然而,赫野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挣扎,开口道:“蛇有毒……我能治……”

    “有毒”两字当真有毒,瞬间便占据了苏亦梨的内心,顿时紧张得手脚发抖。

    赫野缓缓地偏转头,斜瞥着极力保持镇定,却早已露怯的苏亦梨,缓缓地闭上眼睛,似乎毫不担心苏亦梨会伤害他。

    苏亦梨看着赫野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模样,又想起他在屏溪关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恨意上涌,硬着头皮道:“无需你治。”

    赌气之后是片刻的冷静——去年大半年流离在外,苏亦梨也听过毒蛇的厉害。若是被毒蛇咬伤,除非当时便有解药,否则绝无可能生还。自己身上除了箭伤和各种碰撞擦伤,并无其他异样,苏亦梨怀疑赫野在诓她。

    赫野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道:“这种蛇……我们叫‘回魂三’……只要三日内……你找到人……且能解毒……便可以活……”

    苏亦梨半信半疑地盯着赫野惨白的脸,只觉得他脸上那些泛白的伤痕十分刺眼,而他所说的话,十分刺耳!

    明明看起来快死了,他为什么还能那么平静。是在吓唬自己,要自己留下照顾他,换取他的解药?

    苏亦梨恍然大悟!

    狡诈!

    卑鄙!

    无耻!

    不想再看到他!

    忿忿地挣扎起身,苏亦梨转身背对赫野,望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也淡淡地说道:“至少比你多活三天。”

    说罢,摇摇晃晃,一步一挪地慢慢离开。

    赫野睁开眼皮,看着正离去的苏亦梨,眼波剧烈地颤动着。

    那日晚上,他被苏亦梨砸晕,若不是因浓烟而呛醒,必然会被烧死在军帐中。

    逃出军帐,便听到顾闯煽动骊戎军离开驻地。他有伤在身,不能与顾闯那些人硬拼,只得偷偷离开驻地,去与赫连宗英汇合。

    但他速度不快,赶到屏溪关附近时,骊戎军已经大败。寻到赫连宗英的影子,便看到一个鬼祟的身影正朝着赫连宗英掩过去。

    正因有他,赫连宗英才侥幸逃过苏亦梨的暗算。

    为了避开身后祁军的箭雨袭击,赫野拉着苏亦梨滚入龙溪。

    当时,他本可以自己跳进龙溪避险,但看到苏亦梨被祁军弓箭所伤,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

    赫连宗英上了小船后,只要稍微等等自己,便可以带自己一同离开,但他甚至没有转身看自己一眼,便下令开船……

    就这一点点分心,赫野将苏亦梨也拖进了水中。

    想着借水道逃生,但赫野却小瞧了龙溪的汹涌和激流处的礁石险滩。被卷进最激烈的漩涡之后,两人卡进了两块礁石之中,眼看着昏迷的苏亦梨撑不下去,自己也已无法继续在水中屏息,赫野咬牙硬生生别断了自己的左小腿,这才借着水流的力量带着苏亦梨脱离险境。

    漂流三天两夜,才搁浅在这处河滩上。

    赫野拖着一条断腿将苏亦梨带过河边的芦苇丛,拖到这里,体力耗尽,想动一下身体都是难事,但他不想死。

    唯一还能活下去的希望,就在苏亦梨身上。

    正沉思着,赫野便看到一条水蛇缓缓游动到他与苏亦梨之间。

    水蛇无毒,但赫野心念一闪,有了打算。

    调动起积蓄的一点点力气,赫野用匕首斩断了正向苏亦梨那边吐着信子探路的水蛇。

    又缓了大半天的体力,这才拾起手边的树枝,轻轻点着苏亦梨后背的伤处,用疼痛将她激醒。

    河滩上没有人类的足迹,也没有动物的足迹,可见,这里是座荒山。赫野以为自己的恐吓会唬住苏亦梨,不料这女子竟是越来越精明,明明怕得要死仍是不肯上当,心底不免慌张。

    苏亦梨后背箭伤虽然流了许多血,但现在血已基本止住,她有机会活下去。而自己,身上每时每刻的痛楚甚至令他无法昏睡,他一人躺在这里,决无生路。

    苏亦梨有选择,赫野没有。

    孤注一掷之下,赫野重新调整呼吸,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缓缓说道:“你看看这大山,雾气缭绕不散,山中必有瘴气毒虫,进山要小心。”

    苏亦梨不说话,也没有停下。

    “有一种野草,叫走马箭,整株可治蛇毒。不是贴着地面的小草,有些长得很高,超过你的身高。叶子长,有锯齿,这个时节正开花,一团团的白色小花。实在分辨不出,你可以折断一节细径,稍微舔舐分辨味道,如果又苦又辣,很可能便是。但是,不要乱尝,很多野草看上去平平无奇,浆汁都有毒。倘若再与蛇毒混合出更致命的毒素,怕是连三天也挺不过去。”

    苏亦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走得很慢。每次看到她摇摇欲坠即将跌倒,赫野都期盼她能就此停下,就在这里恢复体力,并追问自己“走马箭”更具体的信息。

    然而,苏亦梨头也不回,一步一顿地慢慢走出了赫野的视线,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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