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夕阳为河水撒上一层金粉,随着水波粼粼闪动。
河滩上,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赫野终于动了动。
苏亦梨走了,他必须自己活下去。
缓缓伸出手,赫野摸到了那两段被他斩杀的水蛇,扯过后半段,慢慢放进嘴里,皱眉咀嚼。
饿得久了,即便是带着腥味的生肉,咽进肚里也觉得生出些温暖和力气。
赫野慢慢嚼着,直到太阳彻底落到河的那一边,直到夜幕彻底将他覆盖,才将最后的蛇尾吞入腹中。
没了太阳,夜里的温度有些凉,挨着河水,更是潮湿。周身疼痛的赫野算计着,另一半蛇身留到明早是否会腐败,他必须要在明天站起来,为自己觅食。
夜很静,流水淙淙,远处传来狼嚎声,仿佛隔着眼前这座山林,又仿佛就在这山林深处。
苏亦梨走到哪里了?死了吗?
后背伤口的血腥味是否会吸引野狼的注意?
她曾是赫连宗英需要的人,要借助她的身份,去祁国搅闹一场。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没想到自己和赫连宗英反而险些丧命在她手上。
虽然苏亦梨是俘虏、女奴,但赫野倒没有将她真的视为最低贱的女奴,她是苏亦安的妹妹,是赫连宗英的敌人,也就是他的敌人,毋庸置疑。
只是,有些发生了的事情,即便不主动去想,也总会时不时出现在脑海,尤其是这样宁静的空旷的野外,只有赫野一人的环境里。
肌肤相亲的热烈与欢愉的感觉,再次浮现。
一刹那而已。
他不曾对苏亦梨起过杀心,却知道苏亦梨对他只剩下最直接的仇恨。
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在水中遇险不舍弃她?
赫野突然对自己的作为有些疑惑,当真是物伤其类的情绪在作祟么。
还在瞑目苦思的赫野忽然听到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缓慢、迟钝,离自己越来越近,散发着草药的气味……
嘴角微微一翘,赫野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佯作昏睡。
苏亦梨很想一走了之,很想不将赫野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落水后是赫野救了自己,这才有命上岸,那条蛇创口崭新,鲜血尚未完全干涸,也一定是被赫野所杀。自己与赫野是敌对身份,赫野不杀自己,留着自己照顾没有反抗能力的他,必然有所倚仗,他此时此地能倚仗的,也只有那条死蛇。
所以,赫野留下自己性命是真,告诉自己中毒也是真。至于赫野所说的走马箭药草,苏亦梨抱着侥幸的心理进入山林边缘去寻了一圈——她相信赫野的话,不敢深入山中,这雾气是瘴气,没有经验而贸然进山,只怕必死无疑。
对于野菜,苏亦梨跟着李荁倒是认识一些,但只限于可以吃的,治病解毒的,一概不知。长着锯齿边缘的长叶、开白色小花的野草不少,有高有矮,有大有小,她不知道该选哪一种去尝试,更担心一旦尝错,反而害了自己。
怪不得赫野敢于大大方方地告诉自己这药草的名字,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很难接触新鲜的药草,更无从分辨,所以说得极为诚恳,却也极为狡猾。
现在,只怕赫野正奸笑着等自己回去,求他告知到底哪种才是走马箭。
不愿向赫野低头,但苏亦梨想要活下去。
摘了些野莓子裹腹,苏亦梨在林边休息良久,才起身挖了许多能吃的野菜,再带着她挖取的各种“走马箭”草,返回河滩。
月光下,赫野还保持着她离开的姿势,一动不动。
苏亦梨看着赫野总是难以忘记自己受到的屈辱,盯着他半晌也不见他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只是返回前一再提醒自己要克制,这才深呼吸忍住怒气,开口道:“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告诉我哪种是走马箭,我让你多活一时半刻。”
赫野依旧没有反应。
苏亦梨想上前察看,却又担心赫野附近还有毒蛇,犹豫着不肯迈步。
赫野知道她在惧怕什么,但他不想与苏亦梨讲条件,只想掌握主动权,是以依旧沉住气,等她克服恐惧走过来。
果然,苏亦梨左等右等不见赫野有任何反应,只得用手中的长树枝仔细地扫着眼前的地面一点一点地蹭到赫野身边。
赫野的脸色仍然苍白,嘴唇四周却黑了一圈。
中毒了——苏亦梨心头一抖,顾不得毒蛇,也顾不得对赫野的恨意,更顾不得自己后背的伤口,跪倒在他身边,焦急地拍着他的脸,唤道:“赫野!赫野!”
苏亦梨虽然体力有限,下手倒是不轻。现在的赫野对痛觉十分敏感,着实不想再给自己添加痛苦,轻哼一声,佯作悠悠醒转却又不肯彻底睁眼,只用沙哑的声音喃喃地低语:“水……”
苏亦梨转身抽出她早已准备好的大叶子野菜,卷成一个锥筒,去河边盛了水,喂给赫野。
赫野当真是渴得紧,连续喝了三筒,才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苏亦梨满是怒意的眉眼。
“你吃了那条毒蛇?”
前一刻的焦急关切仿佛错觉,此时苏亦梨的语气大有质问之意,“毒”字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喂赫野喝水的时候,水从叶筒里溢出,流过赫野的唇边,将他唇边沾着的蛇血冲掉——苏亦梨以为的中毒之色也就彻底没了,要她如何不气。
“我也想活下去。”赫野猜出苏亦梨怒意的来源,却不说破,只淡淡地答道。
“所以吃了毒蛇,到现在也没有死。”
苏亦梨认为,被毒蛇咬一口三日就会死,那么吃了毒蛇,只怕活不过一天。
“毒蛇的毒都在牙齿上,我没吃上半截。”赫野回答得滴水不漏。
苏亦梨觉得自己被耍了!
怒火攻心之下,苏亦梨突然伸手抓过另外半截蛇身,忍着手掌中传来的极度软滑不适感,硬是捏开了水蛇的上下颚,将它的牙刺进了赫野的左手背上。
赫野不想浪费体力,任凭她发泄,只皱了皱眉头。他浑身都疼,也不在乎手背上再疼一下。
好在苏亦梨最终还是无法忍受死蛇在手中的触感,也怕赫野真的会马上死去,烫手般甩开了蛇身,恶狠狠地对着赫野说道:“现在且看看我们谁先死!”
“你采了药草,我们谁都不会死。”赫野慢悠悠地说道。
不想再刺激苏亦梨,赫野也不再拖延时间,继续说道:“我需要体力配药,把蕨菜递给我,垫垫肚子。”
苏亦梨余怒未消,没有接话。
赫野不以为忤,又温声道:“你看不到你背后的伤口,但一定能感觉到,越来越痛了是吧。如果不能及时敷药包扎,伤口会不停溃烂,直到死去。”
“沙”的轻响,苏亦梨扯过一把蕨菜,扔在赫野脸上。
赫野不再说话,专心地吃着脸上的蕨菜叶子。
苏亦梨瞥着被蕨菜盖满脸的赫野,只看到蕨菜叶子在动,看不到赫野,好像一只胆小的兔子躲在菜筐里偷吃蔬菜一样,既厌恶,又觉得有些可怜。
如果他没有拉着自己入水,凭他的水性,应该不至于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吧。
心念刚起,苏亦梨便狠狠皱眉,将这想法摒除脑海。从在屏溪关里找她,到将她拖进水里逃离,这都是赫连宗英的计划,他们一直想借自己的身份做坏事,苏亦梨还记得。
赫野如今的处境,是报应不爽罢了!
吃了蛇肉,又吃了蕨菜,躺了一天的赫野已经积攒了一些体力。轻轻摆动头颅,甩掉脸上的蕨菜,赫野开口道:“扶我起来。”
赫野身材高大,虽然瘦削,体重到底仍沉,苏亦梨忍着后背剧烈的疼痛,不情不愿地将他扶起。
头重脚轻的赫野身体晃了晃,歪倒在苏亦梨肩头,差一点将她压倒。
厌恶地想要推开赫野,便听到赫野低声道歉:“对不起,有些坐不稳。”
一点点示弱的神态,令苏亦梨瞬间有些心软,竟咬牙挺直腰杆,支撑起他的体重。
片刻,赫野克服了眩晕,这才挪了挪身体,自己坐着。
“把你那根树枝均分成四段,外衣也截下几条来。”不再浪费时间,赫野一边吩咐苏亦梨做事,一边弯腰,拉起了自己左腿的裤子,露出断掉的小腿。
“不是配药么?”苏亦梨不解。
赫野没有回答,用力咬紧牙关,将扭曲的断骨扶正,就着月光努力用眼睛和手指分辨断骨的位置,将两截骨头对齐接好,直疼得冷汗直流,忍不住发出痛苦的轻喘声。
苏亦梨在一旁看得真切,只觉得自己腿上也有一把锯子,正钝钝地磨着自己的腿骨,“疼”得一脸龇牙咧嘴的表情。
直到确认腿骨复位,赫野才如释重负地大口大口的喘气,颤声道:“树枝……布条……”
苏亦梨心中虽生怜悯,但还记着自己解毒之事。若是被他接上断骨,可以活动,自己哪里还是他的对手。起身与赫野拉开距离,手上的树枝遥指赫野,冷冷问道:“先说,哪个是走马箭?”
赫野满脸汗水,看上去虚弱不堪,随时可能昏倒。费力扭头看着苏亦梨带回来一堆药草,目光停留在某一捆植株上,低声道:“最大的那一捆便是。”
“怎么用?”
“枝叶根茎全部洗净,捣碎外敷。”
“不需要其他药草?”
“最好配烧酒。”赫野苦笑。
苏亦梨瞪了他一眼,迅速拿起那一捆走马箭,到河边洗干净,就着河滩上的石块,开始捣磨起来。
“水边有蛇,小心。”赫野努力提气发声。
苏亦梨瘦弱的肩膀一晃,立即左右扫了扫水面和河滩,抱着石块和药草退了回来,与赫野保持着半丈左右的距离,继续捣药草。
直到捣成了泥糊,苏亦梨脸上一红,才发现自己无法在赫野面前上药——伤在后背,她要脱了衣服才可。
“我帮你。”赫野主动说道。
……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有些话无需说得露骨……”故意顿了顿,赫野才又道:“我若有意害你,直接将你溺死在水中便一了百了。”
此话一出,苏亦梨的脸红得更厉害,如同火烧一般滚烫滚烫,心中恨意再次升起。
抿紧嘴唇扭转身,苏亦梨捧着草泥,竟要远去。
赫野看出她意图,神色一紧,露出真正的紧张,扬声道:“你不能敷用这药草,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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