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宗皇帝已看见了他们,此刻转头改道反而此地无银。李屿急中生智,从旁边的花台上抓了一把泥,趁绰绰不留意时一巴掌糊在她脸上。
猛然一张黑手捂住自己的眼口鼻,熟悉的泥土香气窜进鼻子里,顺带吸了几颗进去。
绰绰呛得直醒鼻子,双手胡乱在脸上拨着。李屿把她放下来,假意帮她擦脸,却将她的发髻也拨乱了。
几缕发丝胡乱飘在乌糟糟的脸蛋上,倒真像紫微宫闹了鬼似的。
绰绰知道李屿的心思,气得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
食指指节猝感锐痛,李屿啊了一声,抽回手握成拳藏在身后,看着蓬头垢面的绰绰得逞忍笑。
这一幕在贤宗等外人看来并不能品出什么宿世仇怨的意味,更像是一对佳侣在打情骂俏。
贤宗不由忆起自己少年时,他与李屿的生母也曾这般绕着道道宫墙嬉笑打闹。往事恍如昨日,眨眼间李屿已过了弱冠之年,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倒不曾见忠王这般孩子气。”李适之半醉半笑说道。
贤宗眼角亦含着笑意,李屿这儿子自幼老成,事事谨慎恭敬,谨慎到连未来大舅子犯了一点错处也要退了亲事。此前他还担心李屿会孤寡终老,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
贤宗走近时,李屿作出一副乍然看见的模样,迟了半拍才行礼。绰绰忍着怒气低头行礼,并不希望贤宗看见她这幅狼狈丑陋的样子坏了印象。
“三郎不向父皇介绍下这位娘子吗?”贤宗甚是好奇,究竟是哪家娘子能让他这灭绝七情六欲的儿子动了凡心。
李屿听出贤宗误会了他与绰绰的关系,三言两语是辩解不清了,反倒容易生出别的事端来。李屿索性认下,只道:“这位是士曹参军杨家的娘子,儿子擅自带她入宫赏游,请父皇降罚。”
河南府大小官吏上千人,贤宗皇帝自然不认识一个小小的士曹参军,只知是个微不足道的下吏官职,这便能解释为何李屿不大大方方把人带来见他了。
“是该罚你。”贤宗笑道,“父皇岂是那等专横之君,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紫微宫自然也是天下人的紫微宫,入宫赏游又有何不可,何须请罪。”
绰绰腹诽,李屿的虚伪竟是祖传的,若真觉得紫微宫非他独有,何不大开宫门,让全洛阳的百姓都来逛一圈。
李屿应了声“是”,退到墙垣边给贤宗他们让出道来,绰绰也跟着站到边上去,依旧低着头。
贤宗正步朝前,走到绰绰面前时忽停了步。
李屿的心咯噔一下,屏息看向自己的父皇。
只见贤宗盯着绰绰的小花脸看了看,一阵笑意涌上来,漫到唇边时忍住了,转头朝李屿说:“可不许仗着身份欺负人家。”
李屿应了声“是”,贴身的汗衫已经浸湿了。
他一直盯着贤宗一行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转过了弯,连随行宫人的衣角也看不见了,李屿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送你出去。”未免夜长梦多,今夜必不能再让绰绰留在紫微宫。
然而绰绰不乐意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她是蒲公英吗?
“或是让禁卫军赶你出去。”李屿的眼神比月色还要冷上几分,仿佛她现在说一个不字,他立马就要掐住她的脖子。
绰绰忽觉一阵寒意从脊骨里透出来,罢了,毕竟是在他的地盘,闹起来吃亏的终究是自己。
她灰溜溜跟在李屿身后,一路踩着他的影子走,每一脚都用力踩在脑袋上。一路走下来,李屿不痛不痒,倒是她的脚底疼得厉害。
出宫之时已近亥末,绰绰前脚上了马车,后脚李屿也进来了,她不得不往角落里挪了挪,给他腾出座。
“宫中琵琶生异之事,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半分。”神鬼妖魔之说最容易与国运扯在一起惑乱民心。
绰绰本也没打算说,说出去也得有人肯信呀。但李屿这般威胁她,又令她心里甚不爽快,故意想气一气他:“我若偏要说,你还能时时刻刻堵着我的嘴不成。”
话音刚落,一道极细的寒光从她眼前闪过,耳边倏尔添了一丝凉意。
李屿握着匕首,匕首尖刃插进了车板里,刀腹几乎与她右耳上的细白汗毛是挨着的。
“我想着你兴许还有点用处,这才留你性命。你若不识趣,我倒也不介意提前送你入轮回道。”李屿冷冷抬眼,声音阴沉低哑。
绰绰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浑身僵硬地贴紧车板,连眼也不敢眨。
李屿拔出匕首收回刀鞘内,转过身时眼底浅浅露出一丝笑。他算是看出来了,花妖也是欺软怕硬的,吓唬一下老实多了。
绰绰一路鸡崽儿似的缩在角落里,心里头委屈极了。千年日子竟是白过的,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凡人欺负成这样。
马车停下后,绰绰怯怯盯着李屿看了会儿,见他没反应,这才提着裙子灰溜溜下了车。
总算离开了他的视线,绰绰长长舒气,快步跑回了家。
杨家府门虚掩,一推便开了。绰绰一开门就看见杨弋背对着坐在台阶上。杨弋听见声音回头,见是绰绰回来了,站起来动了动发麻的腿,一瘸一拐过去帮她关了门,插上顶门棍。
“弋哥哥在等我?”夜已深了,府里只留了两三盏灯微微照亮,孙氏他们大约已经睡下许久了。
杨弋点点头:“太晚了,不放心。”虽然孙氏说她与忠王出去不必担心,可他始终放心不下这个娇柔天真的妹妹。
“你这么弄成这样了?”前院昏暗,杨弋此时才看见绰绰脸上满是污泥,发髻也乱了,他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绰绰拨了拨糊在脸上的头发:“被狗绊了一跤。”
“可摔疼了?”杨弋更紧张了,将她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圈。
绰绰摇摇头,说:“不疼,就是饿了。”御宴是吃不成了,不知厨舍可还有吃食能填一填肚子。
见她走路时步子轻快,杨弋这才放了心,快步跟上去,道:“晚间有道士来化缘,厨舍剩的全都给他了。你随我来,我烤条鱼给你吃。”
杨弋领她去了后院,院墙下有个大水缸,杨弋移开盖子,撩起一边袖子,伸手进水缸里掏。绰绰好奇探头,水面铺了粼粼月光,月光底下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抓住了。”杨弋一喜,“帮我把那个竹筐拿过来。”
绰绰取了晾在柴火堆上的竹筐过来,双手捧着,只见杨弋从水里抓出一尾鲤鱼来,那鲤鱼足有杨弋半条胳膊大。杨弋攥着鱼尾将它拎出水面,鲤鱼挣扎得厉害,杨弋用力将它往地上一摔。鲤鱼在地上弹了两下,无力地扑腾着尾巴。
鱼尾巴溅起的水洒在绰绰鞋面上,绰绰后退了半步,愣愣看着垂死挣扎的鲤鱼。
你也有今天!
解气,太解气了。
绰绰把鱼捡进竹筐里,欢欢喜喜递给杨弋:“弋哥哥不怕吃了赤鯶公要挨板子吗?”
“管他什么公,鱼不就是用来吃的。”杨弋道,“我都不知吃了多少了。”大檀的河水里最好抓的就是鲤鱼了,而且肉质肥嫩鲜美,烤着吃尤其香。
绰绰赞同地点了点头,十分欣赏杨弋这份胆气。
杨弋从怀里掏出一把竹叶似的小刀,熟练地剖开鱼腹,清了内脏。又从厨舍取了些调料来,均匀抹在鲤鱼身上。
处理停当后便开始生火,绰绰蹲在旁边,鼓着腮帮子吹气,只盼这火烧得旺一些,将那鲤鱼烤得焦香才好。
杨弋烤鲤鱼已是摸出门道来的,才刚架上没多会儿就闻见了鱼香。绰绰深深吸了两口,心里头舒服极了,越发喜欢杨弋这个堂兄了。
“堂兄以前当过厨子吗?”这手艺比孟大娘的可好多了。
杨弋点头:“从前没有户籍只能打些杂工,许多活都干过。”忆起过往的苦日子,杨弋胸口憋闷。但瞥见火光映着的那个明媚少女时,郁结又舒开了。
傍晚的时候河南丞亲自帮他办妥了入籍的事情,虽然并不记在杨元璬名下,但也是杨家的子嗣,与绰绰仍是堂亲。
烤鱼火候正好,鱼皮是焦的,鱼肉白嫩咸香。杨弋将鱼盛在盘子里递给绰绰,绰绰拿着筷子从鱼尾开始一点一点将它剥肉拆骨,吃得有滋有味。
这还是她头回吃鲤鱼呢,皇亲国戚的味道果真不一样,鲜极了。
“妹妹若喜欢,我天天给你烤。”见绰绰欢喜,杨弋也欢喜。
绰绰摇了头,吐了骨头,道:“那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弋哥哥将来是要当丞相的。”
杨弋笑了笑,他想,绰绰大概不知道何谓丞相,凭他这般出身,怎么可能位极人臣呢。但妹妹能对自己有这么高的寄望,杨弋心底依然是暖的。他因私生子的身份从小遭人白眼,绰绰是第一个这么看得起他的人。
“若真有那一日,我必定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当你的顶门棍。”
绰绰甜甜笑了,有杨弋在,她也算有了个小小的靠山了。
一条肥美的烤鲤鱼下肚,那夜绰绰睡得尤为踏实,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才被屋外的喧闹声吵醒。
窗户上映着晃来晃去的人影,孟大娘的尖锐嗓音也十分扰眠。
绰绰踩在鞋面上拖着腿往窗边去,推开窗,只见孟大娘领着几个家丁往她院里抬箱子。
“什么东西?”绰绰揉着睡眼问她。
“忠王送来的,说是先借您这儿放一下。”
李屿送来的?绰绰捂着哈欠数了数,大大小小十二口箱子,全都上了锁。
又怕人偷,又要放在她这儿,绰绰纳了闷。
“打开瞧瞧。”绰绰攀着窗框,直接从窗户跨出了出来,脚上只穿了袜子。
“都锁着呢。”孟大娘其实也好奇得很,可这些箱子全都锁得结结实实的。
杨弋听见动静也过来了,绕着箱子左右看,最后看见了绰绰没穿鞋的脚,眉头皱了皱,客客气气朝孟大娘说:“地上寒,还劳帮妹妹把鞋子取出来,我不便进去。”
孟大娘这才发现他们家娘子没穿鞋,忙放下手上的箱子进房拿鞋,现在一家老小的富贵可全指着绰娘子,可不敢让她有半点闪失。
趁着孟大娘的箱子无人守着,绰绰弯腰抓住了锁,轻一转动,锁便开了。
“这锁竟是坏的。”绰绰佯装意外,手上行云流水将卸了锁开了箱。
箱子里躺着整整齐齐躺着三把琵琶,绰绰认得,是昨晚放在右库房里的那些。
嚯,李屿这是真当琵琶成了精,全塞她这儿来了。
杨弋拿起一把,随手拨动琴弦,清润琴音在杨家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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