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懒懒倚在含元殿的琉璃瓦上,顺着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铺下流光,与璀璨宫灯交辉,更显出含元殿的气派华贵。

    袅袅歌音从含元殿内丝丝缕缕逸出,飘飘摇摇,传至东夹城时已轻不可闻。

    李屿推开右藏库大门。为防失窃,库房以巨石垒砌成壁,不设窗牖,库内一片漆黑。

    李屿取出风灯里的蜡烛,将墙边的灯婢一一点亮。借着逐渐明亮的灯光,绰绰看清了库内的奢华景象。

    十余个鲁山窑黑釉蓝斑腰鼓堆成了小山,山前是络着金彩翠藻的凤首箜篌,连蓝田绿玉做成玉磬也被冷落在了一旁,金银唢呐、黄玉筚篥一类的寻常乐器更不在话下。

    李屿指着堆在一旁的三十余把琵琶,道:“宫里所有的琵琶全都在这里了。”

    此处是专门收藏乐器的库房,白天含元殿的琵琶出事之后,他便命人搜罗全宫的琵琶都收到一起。

    李屿随手拿起了一把曲项琵琶,琴弦依然硬如石铸。

    见他拨不动琴弦,绰绰伸手去试,玉葱拂过,琴音如珠玉落盘。

    李屿讶然,又再拨弦,琴弦已恢复如常。

    绰绰蹲在地上,朝着满地琵琶伸出手掌,闭眼施法,阵阵琵琶声陆陆续续响起,震耳欲聋。

    李屿捂住耳朵,看着琴弦凭空颤动。待琴音落下后又俯下身试弹,所有的琴弦都已恢复。

    “莫非这些琵琶也成妖了?”

    绰绰站起身沉了沉气息,摇头道:“琵琶是死物,没有精魂便无法修行。”

    “那因何会出现此等异象?”

    绰绰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本以为紫微宫里还藏了其他妖族同道,可方才施法时并未察觉到任何妖气。

    “莫不是因你学艺不精,才察觉不出这些琵琶的古怪?”

    绰绰白了他一眼:“那你另请高明好了。”

    李屿倒不是有意质疑她,只是早前宫中出的许多古怪都与琵琶有关,若非琵琶的问题,那又是谁动的手脚?目的何在?

    “这样吧,你随我到宫中各处再看一看。”

    “那可不行,我还要回去用夜宵呢。”紫微宫广袤数十里,一圈逛下来怕是天都亮了。

    “尚食局做的自不比外头差。”李屿道,“你随我走,必定饿不着你。”

    绰绰抱着胳膊思量,她也想再看看宫里头倒地有没有自己的同类,既然有吃有喝,倒也不妨再随他去看一看。她道:“白龙曜是少不了的,光明炙虾、葱醋鸡还有丁子香淋脍,我都很喜欢。”

    “都依你便是。”这些都是宫宴上常见的,今日含元殿设宴,依照规矩,每一道菜肴都会多烹几份备用,匀一份给她倒并不麻烦。

    李屿催她快行,绰绰高高兴兴跟上,脚步轻快雀跃,似个孩童。

    出太和门时,守门的卫兵纷纷侧目。李屿轻咳几声提醒她,绰绰立刻收敛步伐,乖乖巧巧跟在李屿身后。

    李屿领她去了袭芳院,这是最早有宫人说听见琵琶声的地方。

    袭芳院原本是咸宜公主的住处,自她搬去连昌宫后便无人居住,只留了几个宫人和一些不大常用的物件,以便这位阴晴不定的公主随时可以搬回来住。

    而自打有宫人在袭芳院附近听见诡异的琵琶,那几个留守的小宫女便吓得不敢在袭芳院过夜。整座袭芳院幽暗冷清,满地落叶,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绰绰在幽暗山谷里住了千年,自然不怕这些,但见李屿也平静如常,不禁好奇问他:“你们凡人不是都怕鬼怪吗?怎么你一点也不怕?”

    不仅不怕,还拉着她这个花妖到处找别的妖,委实胆大。

    李屿看了她一眼,不禁回想起前世烽火连天的战乱景象,道:“若你见过漫山遍野血肉模糊的尸骸,听过夜里此起彼伏的妇孺恸哭,便也什么都不怕了。”

    比起身为帝王却护不住自己的子民,眼睁睁看着战火摧毁大半江山,眼前这一点黑暗根本算不得什么。

    绰绰认认真真想像了他所描绘的情景,确实可怖。

    但是,大檀的气运注定是如此,那些因战乱而丧命的人命数也注定如此。凭一个李屿便想改动千千万万凡人的命数,何异于蚍蜉撼树。

    绰绰没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怕李屿一生气取消了今晚的夜宵。她闭上眼静静感受周围的气息,只觉出冷风无孔不入,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李屿无耐叹息,解下自己的白狐裘给她披上,怕她受了寒影响法力。

    “有什么异常吗?”

    绰绰揉着鼻子说:“异常冷。”

    她裹紧狐裘抖着腿取暖,李屿暗暗后悔没备个火盆给她端着。

    “走吧,去仪鸾殿吃点东西暖身。”李屿故意让宫人将吃食备到仪鸾殿去,那里也是曾发出琵琶异响的地方,而且离含元殿远,不至于碰上贤宗皇帝和李峧他们。

    紫微宫的各个殿台楼阁的位置绰绰也熟的很,仪鸾殿在西隔城里,与袭芳院一西一东,几乎要走过整座宫城。

    “太远了,不去。”绰绰就地蹲下,那么远的路,不饿死也得累死了。

    她噘着嘴低着头,双手环抱着腿,蹲得很低,仿佛要把自己扎回土里。

    院内风疾,风声呼啸,李屿只得单膝蹲下与她说话,哄孩子似的:“我已命人在仪鸾殿烧了地龙,那边离尚食局近,菜肴送去了还能热乎着。”

    “那也远。”她可不至于为一口吃食那般劳累自己。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绰绰缓缓昂起脑袋,提议道:“要不我施个法,飘过去。”

    “不行!”李屿大骇,宫里本就有闹鬼的传言,她再这么飘一圈,岂不天下大乱。

    绰绰蔫蔫低下头,手指在地上画圈,嘟囔了一句“凡人真麻烦”。

    “我背你。”

    李屿转过身,把后背留给绰绰。

    绰绰也不跟他客气,胳膊往他肩上一搭,舒舒服服贴在他暖和的后背上。

    一股甜腻的牡丹香气倏尔袭来,李屿怔了刹那,理了理心绪才躬身站起来。

    从前他背过年幼的弟弟,背过负伤的士兵,却从未背过女子,这感觉就像一朵软乎乎的云压在身上,令人脚下虚浮,不知不觉间放慢了步伐。

    “还是头一回在夜里逛这紫微宫呢,你瞧那同心阁,多像一盏走马灯呀。”绰绰指着前面的同心阁感慨着,李屿只觉幽幽气息往他耳朵里钻,扰得他心神难宁,哪有心思看什么走马灯。

    “你别乱动。”

    绰绰“哦”了一声收回手指,顺势将下巴靠在自己的左边胳膊上,离李屿的左脸仅一寸距离。

    巡城的禁卫军遥遥看见有个庞大的人影摇摇晃晃而来,整齐划一地加快步伐上前察看,待看清来人是谁后个个瞠目结舌,领头的知情识趣,一摆手,带着人调转了方向。

    李屿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暗暗恼悔。

    好在今夜含元殿设了宴,禁卫军多在那边巡察,北面应该只留了这一支卫兵巡逻,捂住他们的嘴倒是不难。

    “奇怪。”绰绰的脑袋绕了半圈,换到了他的右脸边上,“他们怎么又回去了?”

    李屿喉咙滚动,没答她,继续朝前。

    绰绰歪着头望着天边圆月,自言自语“不知庆功宴散了没有”。

    “父皇兴致颇高,大约会通宵达旦。”李屿答她,忽而又道,“好像忘了告诉你,武慧妃病情加重,李峧刚入含元殿就被叫过去了,今夜并没在宴上。”

    绰绰登地直起上身,李屿莫不是也有读心之术,怎么她想什么他都知道,还回回抢在她前头捣乱。

    她看着李屿圆润饱满的后脑勺,攥着拳头敲过去,连头发丝都没碰着就被一道无形的气弹开了。

    绰绰垂头丧气,无力地趴回他背上,两条胳膊垂在他身前虚空晃荡。

    李屿感受到了她的拳风,身后没长眼睛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禁勾起唇角,大步朝前。

    走过徽猷殿拐角时,李屿唇边的笑倏尔僵住,步子也停了下来。绰绰好奇抬头,只见贤宗皇帝与李适之并肩谈笑,正朝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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