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深红衾被里露出一张惨白面容,杨弋双眸紧闭,气息微弱至极。
杨元璬涕泪纵横,连孙氏也频频掩面。
绰绰坐在床边悄悄往他身上施法,但她的妖力也已弱了,仅能帮他止住腹部的血,并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黄昏时候,咸宜领了宫中御医来瞧,那御医一边搭脉一边摇头,最后连药也不曾开,只说让杨家早些张罗后事。
绰绰叹气,不仅杨玉绰短命,连杨弋也要提前咽气,这一切与她记忆里的天差地别,而且还都是遂了李屿的心意。
咸宜一听说杨弋命不久矣,砰地一下伏在床边,凄凄怆怆地哭了起来。
绰绰猛地被她吓着了,往旁边退开两步,心里暗暗纳罕,咸宜向来薄情,府里的面首说打死就打死了,从不见她皱一下眉。与杨弋不过才相处几日,竟为他哭成了这般,仿佛杨弋的未亡人似的。
咸宜放声哭着,屋子里的悲戚之气忽然重了起来。
孙氏吸了吸鼻子,拿帕子擦了眼角,借着送御医出府的功夫去找了乔大娘和孟大娘,吩咐她们趁着街铺还开着,分头把该准备的东西采办了。
她列了张长长的单子,让乔大娘她们挑上好的买,不拘多少银子。毕竟杨弋是杨元璬唯一的儿子,没享过几日福就没了,只得将身后事办得风光些,希望他到了下面能过得畅意。
乔大娘两个领了单子和银子出门去了,孙氏叹了叹气,刚准备回杨弋那儿就见门房慌里慌张跑过来,禀说宫里来了人,有旨意要宣。
孙氏想着大约是圣人要嘉赏杨弋,心里并没起什么波澜。命都没了,便是封侯拜相又有什么用。
她让门房去请杨元璬他们,自己先去前厅招呼传旨内监。
绰绰听了门房传话,扶着杨元璬出去接旨,临出门的时候见咸宜还趴在那里,想着她并不是杨家人,便没搭理,由着她继续呜呜咽咽地哭着。
她走出小院的时候,院里忽然传出了硌耳的琵琶声。绰绰心里咯噔一下,今个被李峪打了岔,竟忘了琵琶小妖还在杨弋这里。听这声音,是咸宜用那琵琶弹曲送别杨弋。
可真难为小琵琶了,上好的琵琶落在咸宜手里,弹得锯木头一般,简直是妖生耻辱。
她一边想着一边扶杨元璬去前厅接旨,杨元璬步履蹒跚,仿佛一日间苍老许多。她听见杨元璬在心里念了无数句“为父对不住你”,反反复复念得她脑袋发昏,好容易走到前厅,赶紧把杨元璬的胳膊还给孙氏。
绰绰如释重负,抬头扫了眼厅里坐着的人。本以为这种赏赐追封的小事,贤宗皇帝顶多遣个小黄门来传旨,没想到竟是中书令李霖亲自来了。
孙氏见绰绰还傻愣愣站着,拽了拽她的袖子提醒她跪下接旨,绰绰这才弯了膝盖,低着头跪听旨意。
那圣旨写得文绉绉的,一听就知道是贤宗皇帝亲自拟的。绰绰越听越觉耳熟,仿佛杨玉绰曾经也是听过的。
她仔细回想着,可杨玉绰曾听过的旨意太多了,一时记不起来。直至听得最后那句“持节册尔为忠王妃,尔其敬宣妇道,无忘姆训1”,绰绰猛然抬起头,这是贤宗皇帝封她为寿王妃的册文。
怎么会变成忠王妃了?
那她岂不是,要嫁给李屿?
“杨妃,请接旨吧。”李霖笑得慈蔼和善,杨家这样小门小户出身的最好拿捏,稍稍示好便能拉拢。
如今太子之位悬空,诸皇子中李屿年纪最长,李峧圣宠最深,他们两人是最有可能的太子人选。不过李霖心里更偏向李屿,毕竟李峧身后有整个武氏家族在,用得着他的地方不多。而李屿孤家寡人,想要坐稳太子之位便离不开他的帮扶。
如今给杨玉绰留个好印象,将来也更好借这个美娇娘给李屿吹吹枕边风,让李屿成为自己的棋。
绰绰并没留意李霖是什么面色,颤着手接过明黄册文。
她暗暗希望是李霖老眼昏花看错了字,自己反反复复仔细看了,不论她看多少遍,上头的的确确写的是忠王妃。
孙氏早已喜形于色,杨弋的事情已成定局,但好歹圣人念了他的忠勇,他们杨家没白折个儿子。她客客气气问李霖说:“不知这婚期……”
李霖看了眼杨元璬,声音低了些许:“圣人的意思是怕红白冲撞,婚事先定下,至于吉日,待过了这阵再让太常寺择一个。”
孙氏点点头,心道圣人不愧是圣人,日理万机还能想着百姓家里的细事。
孙氏客套着留李霖与几个黄门在府中用膳,李霖推说公务繁忙,小黄门亦说要回紫微宫复命。
“今个宫里事儿多,先是武慧妃那儿出了乱子,又是右藏库走水,可真忙得昏天黑地。”一小黄门说道。
“右藏库走水了?”绰绰一听右藏库,眸中倏忽闪过一道微光,右藏库不正是储藏宫廷乐器的地方,必定是李屿趁乱所为。
“是呀,禁卫军正查着,可白天那会儿乱糟糟的,怕也是查不明白了。”
一边拦着李峪逼宫,一边还不忘把琵琶烧了,李屿可真是好算计。
莫非这份赐婚旨意也是他计划之中的?
绰绰胸中倏然腾了火,险将手里的册文捏成粉末。
不理李霖等人,绰绰从人群里借了个道,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去哪呀?”孙氏在后头喊她,急得冷汗直冒。传旨的中书令都还没走,她这未来王妃不说送送人家,反倒自个走了,岂不教人议论他们下吏人家的女儿不动礼数。
“去找李屿!”这笔账可得好好与他算一算。
孙氏扯着嗓子喊她回来,未成婚这般登门于理不合。绰绰正在气头上,并没把孙氏的话听进耳朵里,自顾出了府。孙氏只得红着脸赔笑,请李霖莫要见怪。
李霖笑着摇头,忠王与忠王妃恩恩爱爱才好。
忠王府那边,李屿也刚接着赐婚的圣旨,向来坚定的目光中添了些许茫然。
李峪三人仍如前世般落了谋反之罪,但杨玉绰却成了他的王妃,这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
李屿正想去找绰绰,管家刘伯便来禀说绰娘子来了,手里还拿着圣人的册文。
李屿让刘伯将人领到书房来,又将旁人全部遣了,单独与绰绰说话。
绰绰怒冲冲进来,李屿还未说话,便见一份册文往自己脸上砸过来。李屿伸手接住,和自己那份叠放在一起。
“你这算什么意思!”绰绰叉着腰,眉心打了结。
“赐婚册文岂可轻易损毁。”李屿已然接纳了这个事实,他本就不打算娶妻,与杨玉绰作一对假凤虚凰倒也无妨,至少杨玉绰不会再是寿王妃。
绰绰觉得自己心头的火比杨家灶台里的还旺,怒道:“什么册文!你拆散我与李峧也便罢了,竟还让贤宗给你我赐婚,如此羞辱我!欺人,不是,欺妖太甚!”
羞辱?李屿仔细想了想,一个千年花妖被他砸得只能当凡人,当了凡人又处处被他钳制,的确有些羞耻。
“你既不服气,自去寻父皇取消赐婚便是。”李屿心里莫名有些畅快,扯了张熟宣铺开,沾饱墨水绘起了牡丹。
见他这般云淡风轻,绰绰愈发气恼,恼得浑身发热,随手抽了把扇子,呼哧呼哧扇风。鬓边细发翻飞,李屿在画上添了几片歪斜的牡丹叶。
“你又何必这般生气。”李屿道,“又不是真的对李峧一往情深,何必非要嫁他,当我的忠王妃照样衣食无忧。”
绰绰横了他一眼,至少她握住李峧的手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似他,心思难猜,喜怒无常。若真要在他眼皮底下过十几二十年,还不如灰飞烟灭算了。
“你不是说要顺应天命,你我的婚事已昭告天下,天下皆知杨玉绰将成为忠王妃,这便是如今的天命,何必去改。”
绘牡丹蕊时,李屿忽灵光一闪,毫笔停在空中:“喜帖上不如绘牡丹,倒是别致。”
绰绰抢过他的笔,在牡丹旁画了两道弧线,连出鱼的形状,如孩童作画般胡乱画了鱼鳞,又在下面画了一口锅:“烩鲤鱼才好,剁成鱼泥先下油锅再炖成汤!”
绰绰将笔扔了,气呼呼走出了书房。
李屿看着纸上的鱼锅,不禁笑了。
绰绰一路回家,靠在车板上想着该如何解除与李屿的婚事。
原先杨玉绰当了寿王妃后,贤宗皇帝让她出家做女道士,以此斩断与李峧的夫妻关系,可见出家这条路是行得通的。可她刚得贤宗赐婚,哪有道观敢收她,除非,和原先一样是奉了贤宗的敕令。
但贤宗皇帝哪是她想见就能见着的。
绰绰拍了拍脑门,只觉头疼得厉害。幸而如今杨家有白事要操办,能为她拖延些时日,慢慢再作打算。
忠王府与杨家离得不远,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绰绰掀开车帘时,正见孟大娘抱着一匹白布往外走,脸上愁云惨雾。她急忙跳下马车,上去问她:“是不是弋哥哥已经不行了?”
孟大娘擦了擦额上的汗,咽了咽唾沫,道:“人没事儿了,都能下地了。夫人让把买来的东西都退回去,嫌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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