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三年。

    镇国将军云宥惟通敌叛国,其子云琰被关入狱。

    同年十二月,当今圣上命人将罪臣云氏押至北市行刑。

    云城的十二月,冷的渗人,寒风卷起鹅毛大雪,刀子一样割在人的脸上。

    王公公扯着公鸭一样的嗓子喊道:“宣罪臣云氏之子云琰。”

    铁链阵阵声响,一身狼狈是云琰出现在了众人视野。

    少年不过弱冠之年,面相文弱,唇色发白,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公子哥,一双桃花眼风流多情,右侧眼下一寸之处有一颗美人痣,更添几分阴柔之气。

    明明是一个风流美男子,却无人敢轻视这位十三岁出奇兵、年仅十六就挂帅的少将军。

    “罪臣,”云琰顿了顿,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帝燕瑾行站在几步开外的高台上,狭长而冷漠的眸子没有什么温度。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的声音比寒冬腊月的风雪更没有温度,充满了威压。

    “回皇上,是云氏满门问斩的日子。”

    云琰垂眸,忍着喉咙发痒,轻声道:“罪臣云氏愿意以戴罪之身,去北境。”

    “准你北境谋反吗?”

    燕瑾行一袭黑色大氅,向前几步,倏然掐住了云琰的脖子,声音里明明带着笑意,却叫人不寒而栗:“北境十城八县,数万百姓,都被边境匈奴等部击杀皆是因为镇国将军通敌叛国,你们云家死有余辜!你拿什么保住你的命?数完冤魂还是饿殍白骨?回答朕!云琰。”

    最后二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云琰胸口气血翻涌:“罪臣……”

    燕瑾行狠狠地松开了他,云琰一个踉跄,小半月的酷刑叫他没了以往的精神气。

    城墙上一阵风起,卷起了地上的风雪,洋洋洒洒,飘向远处。

    风雪中燕瑾行的神色更为难测,他长袖一拂。

    “把人带上来。”

    金色的袖口在空中划出一道伶俐的弧度,燕瑾行讽刺一笑,收回了自己的手。

    云琰甚至来不及揣摩他的心思,迅速跪好,一道婴儿的啼哭在城墙上有些撕心裂肺。

    “小霞……”

    云琰维持跪在地上的姿势,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哑声道:“皇上,舍妹不过七月大的婴儿,云家之事与她无关。臣愿意代妹受过。”

    “云琰你就一条命,怎么替她受过?你们云家叛国,她姓云,理应当诛!”

    燕瑾行轻哼一声,不留情面道:“想让她活吗?”

    云琰垂眸,抿唇,脸色白的有些透明。

    燕瑾行没了兴致为难他,直接道:“答应朕三个条件,云家的后人朕自会留着。”

    云琰觉得自己口中的腥甜味更浓了,他没忍住仰视着面前的帝王。

    少年天子虽然继位不久,身上的气质却不输先帝。仅用三月不到肃清朝野,在满朝文武面前树立的威信。

    数月前燕瑾行亲自送他到北城外,许诺他等他凯旋归来,亲自拿着酿好的桃花酒相迎。

    如今桃花花期早已过,而他们一人成了九五之尊,一人沦为阶下囚。

    往事俱往矣,只留下满腔涩意。

    云琰痛苦的闭了闭眼:“只要皇上肯留云霞一命,罪臣什么都答应。”

    他带着凌云骑打了败仗,他的父亲勾结匈奴,身为镇国将军府独子自然是无法活着,朝中那些大臣绝对不会允许他活着,天下百姓亦不会。

    云家所有人只有云霞了。

    他得保住云家最后一丝血脉。

    “来人,”燕瑾行一点都不意外他会答应,他狭长的狐狸眼情绪未明,“把先帝赏给少将军的射月弓拿来。”

    太监立刻小跑着去拿,风雪越发大了。

    云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年幼的婴儿对未知的危险感知最为明显。

    云琰像是木像一样跪在台阶下,蚀骨的寒气从他的膝盖窜到了他整个心底。

    “陛下,弓,弓箭到了。”王公公恭恭敬敬地递上了弓。

    “给云少将军。”燕瑾行沉声道,“罪臣云琰朕要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云宥惟。”

    “罪臣,”云琰忍着胸口阵痛,压着血气翻滚,“领旨。”

    “把弓箭给少将军。”

    燕瑾行负手而立。

    一旁的王公公都有些不忍心了,这镇国将军可是少将军的亲生父亲啊?

    就算是少将军大义灭亲,但天下人会理解吗?

    不会。

    射月弓足有百十斤重,云琰接住的时候,差点从手上掉下去,只是一抖,他用力握住。

    “多谢公公。”

    他起身,脚下的铁链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彼时他们立于城墙之上,不远处就是行刑之地。

    百姓围的水泻不通,奇怪的是云琰距离百姓很远,却好似能够听到他们说什么。

    凌云骑叛国,云家众人都该死。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跪在地上,百姓拿着菜叶、臭鸡蛋以及其他可以发泄的小物件招呼着他。

    堂堂镇国将军,如同丧家之犬,何其狼狈。

    云琰突然想起自己十四岁出征回来,满城的百姓笑脸相迎,无数的小姐往他怀里扔花、绣帕,自长街打马而过,皆是欢声笑语。

    少年凌云志,输在当年时。

    他拖着沉重都铁链继续向前,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父亲云宥惟用他那双精明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独子,意味不明。

    仿佛在责怪他在北境破坏他的大计。

    云琰想起了幼时,父亲拿着竹条,在书房踱步。

    ——“琢玉,父亲刚刚教你的,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念一遍给父亲听。”

    风雪之中,云琰轻声开口,多日未说话,他的唇角干裂,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自幼时读书的时候,云宥惟教他熟记在心的就是这句话。

    他们璃国的好男儿,刀剑永远只能对着那些想要屠城掠地的鞑掳。

    讽刺的是,他的父亲把北境十八县买给了匈奴,无数孤儿寡女、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献血染红了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岐山。

    无数守城将士、百姓变成了野鬼孤魂。凌云骑成了叛军,云家成了千古罪人。

    云琰深吸一口气,提起自己手中的射月弓。

    这是仁和帝在世的时候,赏赐给他的,曾言他杀尽这天下佞臣。

    那时的云琰一战封将,得意极了,觉得这是莫大的殊荣,却未曾想自己第一次拉开这弓居然是此情此景。

    若是早知今日……

    云琰苦笑。

    他自幼习武,武功出神入化  ,骑射更是一骑绝尘。

    可是此刻他握着弓箭的手却开始微微颤。

    地上的人是他父亲啊。

    教他明辨是非、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兵法的人。

    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堂堂的镇国将军要叛国。

    明明……

    “琢玉,你的手在抖。”

    燕瑾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身后那些太监自知陛下心思难测、喜怒不定,不敢向前,距离他们数步之远。

    只有年幼的云霞,不识趣地哭的昏天暗地。

    “少将军当年在凌安街百步穿杨,一箭惊鸿,今日这是怕了么?”

    他声音低沉性感,身上浅浅的桃花香包围着云琰。

    两人靠的极近,姿势暧昧至极。只要云琰偏头  就可以清楚看到燕瑾行的侧脸。

    云琰咬牙,一言不发。

    手臂一暖,燕瑾行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贯的笑意。

    此情此景,同昔日年少时玩闹并无二致。

    只不过当时燕瑾行是不收宠的三皇子,而云琰是人见人爱的镇国将军府独子。

    白色的囚服被黑色的大氅遮住,燕瑾行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面冠,在他耳边低语:“琢玉,不怕,朕教你。”

    燕瑾行声音里多了几分柔情,仿佛当年在北城外桃林一样。

    “琢玉,看着云宥惟那个地方,不要分神,用力拉弓,像是现在这样……”

    风雪更猛烈了,咆哮着张开血口,吞噬着天地最后一分温度。。

    下一秒,云琰手中的箭,破空而出,划过空气,准确无误的插进了云宥惟的心口  那一瞬血雾弥漫。

    跪着的云宥惟隔着很远看着高台上自己的独子,嘴唇动了动,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围观的百姓顺着箭的方向看去,宫墙上,云琰手中的弓箭还僵硬在半空中,旁边是燕瑾行负手而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纷纷下跪,感谢皇上诛逆贼、惩奸邪。

    云琰怔怔的看着不远处的母亲,母亲那一眼仿佛有万千怨恨,突然眼前一黑,一双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母亲终于死了,云琰,朕等这一天太太久了。”

    云琰没有动,忽然想起了他离京前一日,原来自欺欺人的美梦,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北境数万百姓的尸体。

    燕瑾行对着王公公使了一个眼色,信使策马而去。

    片刻之后,王公公用他公鸭一般的嗓音道:“回皇上云家逆贼一百三十一口人皆已服刑。”

    燕瑾行收回自己的手,顺手拿过云琰手中的射月道:“王公公,带云小姐下去好生照顾,把少将军带到朕的书房,昭告天下,云家一百三十三口人,尽数伏诛,查封镇国将军府。”

    王公公看了一眼地上,脸色透明、几乎摇摇欲坠的云琰,心中叹息:“老奴这就去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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