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玦赴约穆王,  相约在云水间茶楼。

    两局棋,一人一胜。

    棋盘一头,是一身黑色劲衣,  身形挺直的谢玦。

    另一头,是一袭贵气紫衣,  衣襟纹绣缠枝莲纹,面容俊美,  神色中带着几分温润的男子。

    男子便是穆王,  方荀清。

    第三局开始,  穆王暼了眼谢玦的手臂,问:“伤可好些了?”

    谢玦点头:“已经结痂了。”

    回答了后,  也看向穆王那自然垂落在一旁的左臂,抬眸看向穆王:“殿下的手臂可还有恢复的机会?”

    穆王偏头低眸暼向自己那已没有了任何知觉的手臂,  淡淡一哂:“能保住性命已然是万幸。”

    矿山倒塌,  有人在那地丢了命。穆王断了一臂保住了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抬起头,  再而无奈道:“你我表叔侄这般见外做什么,早几年前还喊表叔,  如今怎就不喊了。”

    谢玦执起了棋,  看着棋盘,开了口:“殿下只比我大四岁。”

    穆王见他不肯喊,道:“不管是大四岁,还是小四岁,都是你的长辈,又没占你便宜,  何必这么介意。”

    说着,  看着表侄这沉稳内敛得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不禁一叹:“倒是有些怀念几年前你鲜衣怒马的模样了。”

    可惜,双亲没了之后,年纪轻轻的他便要担起了侯府这个重担,自此也从那个尚有几分鲜活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般沉稳寡言的性子。

    谢玦无言,下了一棋:“到殿下了。”

    穆王回神,说到手臂上的伤,也想起了这次表侄把他从洛州护送回来时发生的事情。

    他下了一棋,不免好奇的问:“你怎会知晓会有埋伏,然后迅速做出调整的?”

    谢玦目光低垂纵观棋盘间,眸色微一敛,再而抬眸已是神色自若:“我自幼随着祖父与父亲出入军中,十五岁便随军出征,对周遭的情况倒也能分辨一二。”

    闻言,穆王也没有多疑,但还是再次感叹道:“若非这次是你来护送表叔,表叔能不能回得来还未知。”

    谢玦不假思索便开了口:“定能回来。”

    对面的穆王只当他是客套话。

    但在这话说出口的那下一息,谢玦却是有一瞬的征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就好似是知道预先结果一样,没有半分的迟疑。

    手中摩挲着指中的黑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晚的梦。

    梦中,他战死后,留下阿妩独自面对侯府这个烂摊子。

    想了想,谢玦抬起了头,看向了对面的穆王:“表叔。”

    忽然一声表叔,把正在思索下一步棋的穆王弄愣了,抬起头,诧异地看向他:“方才还不肯喊,现在怎么就肯喊了?”

    谢玦默了几息后,开了口:“若是往后我若有不测,永宁侯府就托表叔照拂一二了。”

    穆王原本还饶有兴致,但听到他这些话,眉头便紧蹙了起来。

    “这下棋下得好好的,怎竟说这些胡话?”

    谢玦半真半假的道:“可能是因有了妻儿吧。”

    穆王也没了下棋的兴致,但也好似能理解了些:“已为人夫,又将为人父,总是多了些杞人忧天。”

    说到这,又道:“往后莫说这些话了,莫说以后,便是现在,我也会照拂着你们侯府。”

    下棋没了兴致,把棋子放回了罐中,说:“下回登门,瞧一瞧到底是如何的巧人儿,才能让你变得如此杞人忧天。”

    日薄西山,在晚膳之前,谢玦回来了。

    晚膳丰盛,鸡鸭鱼肉,一汤多素,摆了大半张桌子。

    菜多量少,谢玦饭量大些,倒也合适。

    谢玦瞧了一眼桌面上比昨日还丰盛的菜肴,又看了眼眉眼含笑的妻子。

    翁璟妩解释:“昨日夫君晌午之后才搬回来主屋,厨房早已买好了菜,也做不得太丰盛。所以我昨日便吩咐了下去,今日特意做得丰盛些。”

    说着,她开始给他布起了菜。

    她对他的那殷勤没变,好似早间的猜疑都是错觉一般。

    谢玦眉头微动,片刻后收回目光,复而瞧了眼她挟到碗中的菜,道了声:“用膳吧。”

    翁璟妩也就坐下,随着谢玦那食不言的习惯,用着晚膳不再言语。

    用着晚膳,谢玦却是心思沉沉。

    在云县的时候,她会等他上值回来再用膳,然后各种问候。

    哪怕回了侯府那半个月,她也没落下。

    但好似自她有孕以来,就没有再问过这样的话了。

    若是不说在府里用膳,似乎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她便不会再等。

    就是晚间在榻上说话,也从不看他。

    难不成真如石校尉所言,她变了心?

    可自回了金都后,她也没怎么出过府,后宅也几乎没有外男进出,就是小厮也是多在前头的院子忙活,她又怎会变心?

    谢玦眉头紧蹙,脸色沉沉的,好似别人欠了他百千两银子似的。

    这种沉沉闷闷的气氛,翁璟妩便是想忽视也忽视不得。

    不禁的想他今日外出,可是谁招惹到他了?

    用了晚膳,翁璟妩到院子外走动消食。

    等回来的时候,便见谢玦站在廊下,略有所思地望着从外院进来的自己。

    等晚间沐浴出来,在打理湿发的时候,谢玦也在瞧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么一通下来,她便是再迟钝,也知晓是谁像欠了他百千两银子了。

    应是她自己了。

    早间就奇奇怪怪了,晚间更加严重了,翁璟妩也懒得去揣测他的心思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定了心思,便径直先上了榻。

    许久后,谢玦掀开了帐幔,瞧了眼被衾。

    今晚,倒是给他留了一半。

    上了榻后,他说:“穆王表叔说这几日要到侯府一趟。”

    听谢玦提起穆王,翁璟妩便约莫知道了他今日见了谁。

    上辈子,他战亡后,没留下一个孩子,老太太也相继离世,侯府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树倒猢狲散。

    除却明国公府的帮助外,便是这穆王也帮了侯府不少。

    她想了想,转了身正躺着,问:“夫君与我说,可是要我来备宴?”

    谢玦“嗯”了声,在翁璟妩以为这话题也就完了,可谁知他又接着说道:“二婶往后自是不能再管家了,祖母年事已高,便是想掌家也力不从心了。我本该让祖母把管家之权交代你手上,但你现在有孕,不易操劳,先打理些简单的事情便可。”

    能从谢玦这里听到这么些话,再次让翁璟妩感到诧异。

    诧异之后,试探前的怀疑再次悄悄的涌了上来。

    这辈子时下的谢玦,和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谢玦,好似一样又好似不一样。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谢玦全副身心都投到了军中。

    便是每个月回侯府的那几日,都依旧忙着军务,甚少像这些时日这般,会在屋中待上许久。

    更是不会像现在这样,会对她说这种带着体贴之意的话。

    相似的地方,便是这正经的程度,如出一辙,没有半点差别。

    静默了几息后,翁璟妩应了声:“我省的。”

    想了想,又道:“我打算给我爹娘送一些礼回去,夫君怎么看?”

    谢局转头看了眼她,只见她是望着帐顶说的话,依旧没有瞧他一眼。

    默了默,开口道:“此事由你定夺。”

    她应了一声“好”,然后道了声“那我先安置了。”,说罢便转了身,背对他。

    这一晚,夫妻二人同床异梦,久久都不能入眠,相互揣测对方不同寻常的举动,但都是无解。

    谢玦尚有三日假的时候,穆王便到了府中拜访,而明国公府的老太太也凑了个巧,携着孙女孙子一同前来。

    永宁侯府难得的热闹。

    便是二房的崔文锦也从屋中出来,与谢二叔出了世安苑。

    夫妻二人倒也是知家丑不可外扬,面上也装作夫妻和睦,无事发生。

    崔文锦还有些病弱,时不时咳嗽几声。

    或许是怕搅了雅兴,在厅中坐了一会后便起身要离去了。

    她那两个女儿担心母亲,想陪着她回去,崔文锦却道:“你们留在这与嫂嫂好生招待着贵客,娘亲回去便睡下了,也用不得你们陪着。”

    两姊妹只能应声留在了厅中。

    她们留下后,抬起头望向翁璟妩,眼神恹恹闷闷的,倒是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怨毒。

    厅中,关注着这母女几人的老太太与沈尚仪,见着姊妹二人态度的改变,都暗一诧异,相互看了一眼。

    穆王府与国公府前来,都带了贵重之礼前来。

    倒也备的齐全,年轻一辈的人人有份。

    因着第一回见新妇,所以给新妇的见面礼也比其他礼贵重得多。

    翁璟妩从厅中出来,让人去摆膳时,陆九姑娘也跟了出来。

    “表嫂且等等。”

    翁璟妩闻声停了脚步,转身望去,便见陆九姑娘笑吟吟地提裙追了上来。

    走近了,她才道:“方才人多,我不大好意思与表嫂道歉。”

    翁璟妩略有不解:“表妹为何要与我道歉?”

    陆九姑娘退后两步,躬身一礼笑道:“登高节那日在湖心小亭,言语多有得罪,还请表嫂见谅。”

    翁璟妩闻言,顿时明了。

    她露出婉婉笑意,上前两步略一扶她的手臂:“这事我早已经忘记了,表妹无须过意不去。”

    陆九姑娘起了身,笑意吟吟的道:“多谢表嫂。”

    “说来,我也要多谢表妹。”翁璟妩道。

    这回轮到陆九姑娘不解了:“为何要谢我?”

    翁璟妩一笑:“多谢表妹没有在宴上直接拆穿我的话。”

    陆九姑娘微微颦眉思索了一息才反应过来所说是何事。

    她诧异道:“表嫂知道了?”

    翁璟妩点头。

    这陆九姑娘与那荣安公主亲如姊妹,荣安公主既能把蜀锦一事告知皇后娘娘,那么这陆九姑娘自然也是知晓的。

    陆九姑娘惊诧了一瞬,随而笑道:“我总不能为了那看不顺眼的谢菀瑜丢人,害得表哥也跟着丢人。”

    二人笑了笑,无需再明言,已冰释前嫌。

    宴席散去,把贵客送至府门,已是申时。

    送走了明国公府的老太太和穆王,夫妻二人正要回褚玉苑,碰巧有骁骑营的两人勒马停在了府门外。

    谢玦见是骁骑军的人,便也就停驻在了门口静候。

    那二人落了马,穿着普通兵甲的小兵牵着两匹马。

    另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六七的年轻男人,身穿着校尉兵甲,身形挺拔高大,五官端正,有几分英俊。

    男人快步走上了阶梯,行到了谢玦的身前,抱拳一躬身:“属下武晰见过侯爷。”

    朝向一转:“见过娘子。”

    翁璟妩神色温婉,颔首回应。

    武晰看回谢玦,道:“属下送来了军中折子,还请侯爷批阅。”

    谢玦暼了眼他,神色格外冷淡的“嗯”了一声。

    随而看向妻子,说:“我先行处理军务。”

    翁璟妩应了“好”,再而目送二人离去。

    待二人远去,她略有所思望向那名叫武晰的背影。

    上辈子谢玦战死,哪怕圣人也让人彻查过,并无端倪。

    但她或许是坚信谢玦是有本事的,所以一直不信谢玦这么轻易的就战死了。

    若真有蹊跷,这些活着回来的人中,都有所嫌疑。

    武晰这人,除了谢玦的丧葬上见过一次,还有先前所见,一个手掌便能数得过来。

    但每次都是匆匆一面,说过的话也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后来虽有调查,可却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思索再三,她还是趁此机会打算亲自去试探一二。

    翁璟妩回了褚玉苑,便让厨房准备了些茶水和点心,随而亲自端到了书房前。

    书房内没有任何声响,她来时也问了下人,说侯爷和那武校尉都在屋中。

    敲响了房门,随后道:“夫君,我送了茶水过来。”

    屋内正在快速浏阅折子的谢玦闻声,眉头轻轻一蹙。

    他并不喜办公事的时候有人打扰。

    抬头瞧了眼屋内的武晰,再看了眼房门,沉吟了片刻后,还是开了口:“进来。”

    房门推开,翁璟妩端着茶水从屋外走了进来。端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看了眼谢玦和武校尉:“夫君,这武校尉从军中匆匆赶来,也不让人家先饮一口水。”

    从军中进城,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时辰。

    谢玦瞧了眼武校尉,点了头:“去饮些茶水吧。”

    武晰一笑:“多谢侯爷。”

    说罢转了身走到桌前,朝着翁璟妩略一躬:“多谢娘子体恤。”

    翁璟妩倒好了两杯茶水,端起了一杯递给他。

    武校尉惶恐的双手接过:“属下自己来便好,太劳烦娘子了。”

    翁璟妩浅浅一笑:“不用客气。”

    谢玦暼了眼二人,眉头轻蹙,但在妻子端起另一杯茶水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又趋于沉静。

    在谢玦的桌面上放下茶水后,道了声“夫君用茶”后,她转身看向武晰。

    好奇地问道:“石校尉是府中长大的,不知这武校尉和石校尉是否一样?”

    一口饮了茶水的武晰闻言,忙应:“属下并不是侯府的府兵,是老侯爷在邕州平叛时招募进的军中,逾今大概有六七年了。”

    骁骑营,先前是由老侯爷掌管,后来老侯爷不在了,便有其他人暂管,谢玦为副将。

    圣人先前便是打算等谢玦立了功勋,满二十年纪就让他接管。

    翁璟妩一息思索。

    这邕州,离谢玦战死之地,似乎也不大远,约莫只有两三日的路程。

    翁璟妩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试探得适可而止,再进一步就该让人起疑了。

    望向谢玦:“我便不打扰夫君办公了,先退出去了。”

    说着,略一颔首,转身朝屋外走去。

    武晰连忙去把房门打开,恭送她出去。

    谢玦暼了眼武晰。

    不知为何,从云县回来,再见这武晰之时,便越发觉得不顺眼了。

    但因他是父亲信赖的旧部,再者也为骁骑营立下过功绩,便也就忍下了这些不顺。

    但现在,就他的这股殷勤劲,更是不顺眼了。

    既他有预测将来之事,他对这武晰又多番看不顺眼,想来必有蹊跷。

    得加以戒备,同时也得暗中观察起来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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