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个人应该就是您。”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迟疑,  沢田纲吉像是受到了什么指使般,将埋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刚刚成型的想法大胆地说了出来。

    不,应该称不上是大胆,  沢田纲吉的声音很小,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他刚刚在说什么,  脸上的神情也不如刚刚镇定,  反而带上了些许的怯懦。

    从沢田纲吉轻声说出那句话后整片空间仿佛都沉寂了下来,  两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空旷的房间里寂静无声,  连呼吸的频率都可以互相清楚地感受到。

    不同于说完后就陷入自我怀疑中的沢田纲吉,  终于得到了答案的reborn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玩笑,那副向来不会暴露情绪游刃有余的面容此时出现了片刻的失神,虽然很不想承认,  但reborn在自己学生的面前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冷静。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一阵,  reborn逐渐从恍惚中回过神,  压下心里试图冲破禁锢的某种冲动,  他压了压帽檐,  不动神色地掩去刚才的失态,看向对面低垂着头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沢田纲吉,他率先开口道:

    “真是让我惊讶,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  你甚至比我见过的许多意大利人还要直白热烈。”

    reborn的语气中略带着惊奇,  仿佛真的在夸赞沢田纲吉。

    “那么,  你刚刚的那句话,  我可以理解是你对我抱有特殊的感情吗?”reborn开始步步紧逼,  可紧抿的嘴唇和眼里翻涌的情绪昭示着他此时的不愉。

    很明显,  这个答案让他的心情产生了转变。

    而大脑还在宕机状态的沢田纲吉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出了什么惊为天人的话,  恍然回过神后他惊慌地看向对面的男人,视线触及到他黑曜石般深沉的眼瞳时,沢田纲吉的脸色猛地爆红,鲜艳的绯色攀升至耳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只被煮熟的虾子。

    羞耻感在这个时候冲破大脑,沢田纲吉猛然用双手捂住脸,即使不用照镜子他也能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失态丢人到了极致。

    “请、请忘掉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沢田纲吉连声音都在发抖,“就当是我在胡言乱语,请不要在意!”

    注视着沢田纲吉恨不得想原地消失的羞耻模样,reborn不由被气笑,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手又开始发痒起来。

    “忘掉?你觉得这种事这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  reborn冷笑了一声,“还有我不觉得你刚刚是在胡言乱语。”

    和沢田纲吉相处了这么多年,以小婴儿的形态与他同吃同睡同住,可以说他完整的见证了沢田纲吉的成长,把这个曾经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废柴纲”教导成了逐渐可以独当一面的首领,在感叹少年日渐成熟之余,  reborn同样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沢田纲吉。

    reborn曾欺骗过沢田纲吉说自己有读心术,可以一眼就看出所有人心里的想法,直到现在他还对自己有读心术这件事深信不疑,从未想过自己的老师可以轻易地一眼看穿他的所有想法。

    或许揣摩其他人时要用到读心术,但对沢田纲吉却永远不用,这个小鬼从来不会在自己面前隐藏情绪,他见过沢田纲吉最真实的一面,即使现在他顶着“  reborn的老友”这个虚假的身份,但沢田纲吉刚刚下意识说出的话好像又让他看到了曾经那个非常好懂的“废柴纲”。

    真是奇怪,明明这个小鬼现在根本认不出来站在面前的其实就是他的老师。

    敛去眼里的不愉,  reborn沉声道:“或者你可以先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你对我是抱有特殊的感情吗?”

    面对reborn直白的质问,沢田纲吉的情绪逐渐趋于冷静,他似乎已经从刚刚大脑混乱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但仍然不敢与reborn对视。

    “我想,或、或许是这样没错。”迟疑了很久,沢田纲吉终于开口,“但可能和您理解的不太一样。”

    听此reborn终于来了点兴趣,他抱着双臂,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沢田纲吉握紧双手,压下心里那点无所适从的不安和胆怯,他想说出来,说出积压在心里的那点不为人知的幼稚心思,即使现在的倾听者就是自己抱有某种不可告人想法的本人。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代理战时我和我父亲的那场战斗。”沢田纲吉缓缓道,“一开始我输的真的非常难看,因为对他抱有强烈的不满,站在他的对立面理所当然地否认他,抵触他,即使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沢田纲吉对他的父亲,也就是沢田家光,一直对这个人有着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自他记事起就没有多少关于父亲的记忆,多数也都是从母亲沢田奈奈口中得知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母亲口中的沢田家光温柔又强大,即使他干着一份几乎不会回家的工作,就算回来也只是把家里弄的一团糟,和自己交谈说出的也都是些废话,但就算这样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维护父亲,对他拙劣的谎言深信不疑,认定他就是一个好丈夫。

    或许对沢田奈奈来说沢田家光是一个好丈夫,但对沢田纲吉来说,他甚至不太情愿称对方为“父亲”。

    “在此之前我对爸爸几乎没有任何了解,连记忆都很模糊,即使妈妈说过很多次他非常爱我们,但‘父亲’这个词在更多的时候好像变成了我小时候的痛苦回忆。”

    说到这时沢田纲吉不由露出一丝苦笑,他的童年可以说是在受尽周围人的嘲笑和欺凌中度过的,而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曾经有人嘲笑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可怜虫。

    从小缺少父亲的教导和陪伴,即使母亲沢田奈奈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爱,但这显然弥补不了心里缺失的最重要的那个东西。

    回想起过去,沢田纲吉觉得自己过的非常艰难,背负着“废柴纲”的名号被周围人捉弄欺凌,但即便如此沢田纲吉也从未恨过任何一个人。

    “所以,你现在依旧对家光抱有这种看法吗?”reborn突然问,神色出现了细微的变化,“这么一想你似乎很少会提及家光,我还以为那场战斗后你们的关系会重归于好呢。”

    “偏见或许还有,但已经对他改观了很多。”沢田纲吉摇摇头,语气中不由透出一丝怀念,“因为那时是您告诉我,要试着认同爸爸,而您和他的那场战斗的确让我明白了很多。”

    “爸爸他原来也在为了他所想要完成的目标在拼命努力着,甚至可能付出了比我多百倍的艰苦,而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只会满口说废话的无用大叔,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听此reborn抬眼瞥向他,意味深长道:“看来你现在已经完全认同你的父亲了啊。”

    reborn似乎笃定了沢田纲吉对沢田家光心态的改变,而沢田纲吉认真地思索了一会,随即竟摇了摇头。

    “我只是认同了他的那时的做法和实力,老实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与‘父亲’的这个身份相差甚远。”

    “听着像是个极度缺爱的小鬼的抱怨。”reborn嗤笑道,“准确说你就是缺少父爱吧?”

    沢田纲吉沉默了片刻,接着缓缓道:“我想应该不只是这样。”

    “说出来可能会很幼稚,但我的确在憧憬着这类人,憧憬着能让我依赖,又可以陪伴在我身边教导我的人。”

    他是一个需要被别人推着才敢继续向前走的性子,沢田纲吉很清楚若是背后没有他所珍视的那些伙伴们的支撑,自己是不会成长到现在这个程度的。

    但即便如此,他偶尔也想停下来,回头看看那个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人,想告诉对方自己也想与他并肩而行。

    但很奇怪,唯一一次生出这种强烈的欲/望的时候,竟然会是这位代理人先生出现在代理战时的那次。

    那时沢田家光举起一块巨石想要击溃无法燃起死气火焰的自己,是那个人宛若神一般出现解救了自己,并给他上了一堂难以忘怀的课。

    “虽然reborn不在,但我还是想认真地向他道谢,如果不是他擅自做家庭教师颠覆了我的人生,我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可以成长到现在的程度,或许是他的陪伴让我逐渐找回了心里缺失的那个部分。”

    这时沢田纲吉抬起头,眼神终于不再躲闪,看向reborn的目光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依赖。

    “但很奇怪,在您的身上我也突然有了这种强烈的感觉,明明我们才见过几次面,却有种我已经和您相处了很久的错觉。”

    像是记起了什么久远又美好的回忆,沢田纲吉的眉眼柔和平静起来,“现在想想,东堂那时问出的问题,在我眼前浮现出的模糊身影,应该就是您。”

    “说是幼稚也好,不自量力也好,但我的确在憧憬着里纳斯先生,想想离您更近一点。”

    “想和您一起去看未来更广阔的风景。”

    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沢田纲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挽留,或许是在挽留短暂停留在这里的“里纳斯”,又或是在透过这层虚假的身份,挽留着那位已经解咒了的家庭教师。

    reborn看着近在咫尺的学生,好像恍惚回到了两人初次见面的那一天,那个笨手笨脚的小鬼以一个极其可笑的姿势从楼梯上摔下来,在看到自己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诧和恐慌。

    惊诧的是看到了面前站着的说话怪异的小婴儿,恐慌的是小婴儿竟然拿出了一把玩具枪指着他的太阳穴。

    那么那个时候自己有想过自己会如此长久地注视着这个稚嫩青涩的少年逐步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首领吗?最初接受九代目的委托,唯一的目的就是把远在日本的沢田纲吉培养成合格的彭格列继承者,就像他过去教导迪诺那样,完成目标后再顺理成章地功成身退。

    然而现在的心境却和最初完全不一样,这块自己亲手雕琢的璞玉,正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熠熠生辉耀眼到让人移不开眼,就像他每次燃起的死气火焰,连reborn自己都未曾预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因为一个笨拙又怯懦的小鬼生出为他停留下来的想法。

    从接受了阿尔克巴雷诺的诅咒的那刻起他就没想过自己能像普通人那样寿终正寝,不如说作为一名杀手他根本就没有惧怕过死亡。

    而在遇到沢田纲吉后,他逐渐有了想活下去的欲/望。

    想活的更久一点,想再看到再多一点的沢田纲吉的成长,想感受到他更多的觉悟,甚至想贪婪地见证他的一切,想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说什么理想型是能依赖的人,说到底还是自己在依赖着这个小鬼。

    同样的,自己的学生给了他相同分量的回应。

    ——可是却给了他根本没见过几次的“代理人先生”。

    思及与此,reborn的面色沉郁下来,眼底翻涌的情绪呼之欲出。

    “想离我更近?想和我一起去看广阔的风景?”reborn一字一句复述起沢田纲吉刚刚说过的话,语气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冰冷,“我倒是没有想过你竟然会对一个只见过几次的面的人说出这种话。”

    终于在这种时候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沢田纲吉怯怯地看着对面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男人,下意识的他想抱头远离这里,但理智上又让他想好好把这件事表达清楚。

    不过显然对方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就、就算我刚刚说的话可能冒犯到了您,但也不用这么生气吧?”后背开始冒出冷汗,沢田纲吉小心翼翼道,“还是我说错了什么?”

    “你当然没有说错,同样我也很诧异你现在竟然变得这么大胆又直白,明明以前只是一个看到暗恋的女孩连话都不敢说的小鬼。”

    “欸??为什么您连这种事都会知道——不过我对京子早就没有那种感情了,而且——”

    “我可以理解成你对我的这种感情是一种‘移情’作用吗?”reborn打断他,黝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沢田纲吉。

    “移、移情?”

    “刚刚你说出的所有话好像全部都在指向我,但或许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你是透过我在向另一个人输出你的感情和心意,而这个人应该要比我重要的多吧。”

    reborn看向沢田纲吉的视线中暗含着一丝晦涩,这个小鬼现在这副懵逼呆愣的样子简直傻的不行,他继续冷冷地问:“那么我现在问你,我的那位朋友,也就是你的老师,你觉得他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人吗?”

    “当然是重要的人啊。”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提起reborn,但沢田纲吉没有丝毫迟疑地肯定。

    “那么比起我,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怎样的人?”

    对方的质问让沢田纲吉困惑起来,他不明白这种时候话题为什么会转向reborn。

    小心翼翼地看着对面沉如水的男人,沢田纲吉不由咽了咽口水,直觉自己还是老实回答比较好,因为对方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生气,虽然完全没搞懂他到底在生气什么。

    “太独断专治了吧?”沢田纲吉认真思索起来,“总是按照他的喜好去做事,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结果还经常要我一人去收拾烂摊子。”

    “还有明明最开始说是作为家庭教师教导我,结果几年下来我的学习完全没有进步嘛!以前平均分还能有十几分,最后却只能考零分!”

    “最过分的是他竟然还把那张零分试卷随身携带!还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了出来,那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骸还擅自进入我的梦境拿这件事嘲笑了我好久。”

    沢田纲吉越说越越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真的过的很悲惨,完全没注意到对面那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然后他还很恃强凌弱。”指动不动就痛殴自己和蓝波,看不起比他实力低的人。

    “强迫我去做各种社死的事。”指刚来就让自己裸/奔去对曾经暗恋过的女生告白。

    “总是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还经常说出让我感到气愤的混账话。”

    说什么从未想过自己能寿终正寝,那是唯一的一次,自己对reborn生出了强烈的愤怒。

    “但就算这样,他依旧是我最珍视的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沢田纲吉继续道,“是他一直在推着我向前走,让我的身边聚集了如此多的同伴,如果没有他出现我或许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废柴纲’。”

    “就这么突然降临为我带来了一切,是我的老师,也是最重要的伙伴。”

    强忍着羞耻,沢田纲吉总算说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反正reborn本人也不在这里,偶尔那么夸奖他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刚想抬头去看对面的里纳斯,可谁知迎接自己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沢田纲吉愣在了原地。

    从沢田纲吉说出自己恃强凌弱时reborn就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了,直接将冰冷的枪/口对准了沢田纲吉。

    “在你心里我好像和你的老师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呢。”reborn冷声道,“听你的描述你的老师就是个屑不是吗?”

    “本来想等着你自己发现,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没这个必要了。”

    冰冷的枪/口就这么抵在自己的脑门前,沢田纲吉惊恐地发现对方好像没有在开玩笑,超直感不断在叫嚣着不妙,但他现在就像是被定住般根本动弹不得。

    “等等!!!您好像误会什么了——”

    “不听。”

    冷漠地打断沢田纲吉,reborn释放出的冰冷寒意几乎要化为实体。

    “那么就抱着必死的决意——”

    但终究没有射出那发他早已准备好的子弹,因为在这个时候连接两个世界的裂缝再次凭空出现,直接横在了reborn与沢田纲吉之间,将他们两人阻隔开。

    reborn反应了过来,收起那把枪不愉地“啧”了一声,光顾着沢田纲吉这边,他差点忘了今天还有一个麻烦的家伙要过来。

    裂缝越来越大,沢田纲吉瞪大了眼,隐约在里面瞥见一个熟悉的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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