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心焦着,长枫回来了。

    而他身后,并没有人。他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盛紘朝着长枫背后张望了半天没看见墨兰的身影,气得险些厥过去,厉声问道:“你妹妹呢?啊?你妹妹呢?”

    “我们刚刚正猜着灯谜呢,人群突然动乱了起来。又好像有巡防营的官爷赶人。我便想去拉墨兰,结果没想到……大家挤得太厉害了……就将我俩给冲散了……”长枫自知犯下大错,低垂着头,嗫嚅了半天才将事情给说明白。

    王若弗一听,也急了。虽然墨兰这孩子不是在她跟前儿长大的,又有那么个小娘,可这些年被她带在身边学规矩,人也清明了不少,要说她对这个孩子完全没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当下便斥道:“然后你就自个儿回来了?你怎么能自个儿回来呢?”

    长枫被嫡母这样质问,好好儿的男儿,却险些被紧张和愧疚激得落下泪来:“对不起……我想找到墨兰的,可我带着两个家丁找了许久都没瞧见她……”

    王若弗恨铁不成钢道:“你个蠢出生天的!丢了妹妹便该赶紧遣人回家来报!我和你父亲也好多多派人去四丫头丢了的地方找!你自己瞎折腾半天还没找到,平白耽误了这许多时间!”

    不过,现下,却也不是她斥责长枫的时候。稍稍平了平气儿,王若弗又对着家里的下人吩咐道:“都给我出去找四姑娘去!”下人们纷纷应是,正准备出门去找,却又被王若弗叫了回来:“等等——不要闹出什么大动静儿,虽然外头乱得很,应该没人关注别人家的闲事儿,可如果有好事者问起来,便说是我丢了一副陪嫁的镯子,价值百两银!快去!”

    下人们这才从盛家鱼贯而出,寻找墨兰去了。

    而令家里人无比着急的墨兰,此时却……迷路了……

    她平日里很少出门,便是出门,也是跟着嫡母和妹妹们去马球会。是以,她从来没有需要一个人出门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有刻意去记路的心思。

    再者说,这有些人啊,天生就没什么方向感。墨兰恰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她和长枫被人潮冲散之后,倒是也没怎么害怕。毕竟街上人这么多呢,虽然一时混乱了些,可只要和人潮混在一起,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

    于是乎,明明身陷困境却仍是头脑清醒的她很快意识到,若是想逆着人潮的方向回去找哥哥,她一个弱女子能不能挤回去尚且是个问题,万一被人家给推倒了爬不起来,再被踩上几脚,那就不美了;又想着,将自个儿给丢了,依哥哥的性子,必是不敢独个儿回家的,一定会在两人失散的地方等着她的。而事实上,长枫一开始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只要她能在人潮稍稍散去的时候,找回到方才同哥哥分开的地方,就定然可以和哥哥汇合了。

    这样想着,墨兰被人群挤着不得不往前挪动的时候,便寻了个机会,从人挤人的困境中将自己给解救出来,贴着墙根,移到了一处墙缝处。

    在这里,背后就是旁人家的高墙,不必担心有人从后面钻出来对她行不轨之事;前面就是汹涌的人潮,便是有什么事儿也好及时呼救。很安全。

    于是,墨兰便很淡定地缩在小角落里,背靠着墙,瞧着人头攒动的盛景,还有闲心思观察一下路人的穿着甚至是神色,想着这场景倒是可以写进话本子里。这幅安然闲适的姿态,倒是同脸上大多挂着惊慌失措的表情的百姓全然相反。

    好不容易等到旁人差不多都回家了,街上的人少了不少,墨兰才挪动步子,试图回到刚刚和哥哥失散的地方。

    然后,她就发现——

    她不认识路!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绝世大路痴,方才还淡定自如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慌了。脸上一贯挂着淡然表情的她此时再绷不住,眼眶都红了。还是拼命吸鼻子揉眼睛才好歹没叫眼泪落下来。

    她循着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试图逆着方才人潮的方向找回去。可等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却死活不知道该往哪边儿走了。

    她病急乱投医,随便选了个方向。却不幸的,刚好选中了错误的那条路……

    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她根本没来过的时候,她已经彻底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哪儿去了。

    正着急呢,路上有个看着很年轻的小公子上前来问她,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他送她回家。可墨兰又哪里敢让陌生人送她回家呢?万一这是个坏人可怎么办?吓得她连句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一溜烟儿就跑走了。

    好在那位小公子大概也确实是个热心人,只是想帮她,见她害怕,也没有跟上来。

    可墨兰也实在不知该怎么找到哥哥,或是回到盛家。又想着方才是巡防营的人驱赶了人群,她又想着,或许到大路上去,可以找个官爷将自己送回去。

    不管怎么说,穿着一身官服的,总是比寻常人要可信一些的吧?

    这样想着,墨兰又在大陆上游荡了半天,终于碰到了一群带刀的官兵。她试图出声寻求帮助,可那群人瞧着便神色匆忙,冲着她喊了一句:“谁家的?不是说了叫你们都赶快回家!快走快走,再在街上游荡,小心一会儿把你给抓起来!”说着,还恐吓似的亮了亮手里的刀。

    给墨兰吓得,也没敢再出声,只胡乱地点着头,寻了个方向就赶忙跑走了。

    这下子,她是彻底没了法子。

    哥哥,你到底在哪里呀?

    被她憋了许久的眼泪,到了这会儿才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而她此时却也没心思去擦了。只希望能有个认识的人突然出现,来解救一下她,是谁都好。

    一直在她后头不远不近地坠着的梁晗瞧着她不断耸动的肩膀,知道她害怕了,定是在那里掉金豆子呢!他想上前去安慰她、送她回家,可又想到,她曾经那般绝情地要同他一刀两断,还叫他将他们二人通信三年的信件全部烧掉,大概是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如果他现在上前去,她真的会感到高兴吗?他又该如何解释自己跟在她身后的缘由呢?她会不会怀疑自己对她贼心不死、图谋不轨,从而更讨厌他了呢?

    正纠结着,梁晗却敏锐地注意到,墨兰边哭边胡乱地走动,此时恰走到一家商户楼下。而那商铺二楼的横梁,大概是因着年久失修,这会儿竟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在墨兰身上了!

    他在这种危急时刻,也顾不上思考如何跟墨兰解释他跟踪她这回事了,边大声疾呼:“墨兰,小心!”边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朝着墨兰的方向奔了过去。

    墨兰听到梁晗的呼喊声,下意识回头去看,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

    等她终于完成转身这个动作,看到的便是梁晗因焦急和疾速奔跑,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下一刻,她便被梁晗拥进了怀里。接着,是重物砸到人身上的声音,以及抱着她的人发出的一声闷哼。

    她的心砰砰砰直跳,先是被自己曾经暗暗期许过的男子拥在怀里的羞涩,在听到梁晗那一声闷哼之后,却尽数变成了对他的担忧。

    他被横梁砸中的那一下,被他拥在怀里的墨兰自然是将动静听得清清楚楚的。实在是不可谓不重的。也不知他被砸中了哪里。

    墨兰挣扎着从他怀中出来,将手搭在他的手肘处,上下打量着他到底哪里受伤了,嘴里还焦急地连声问道:“梁六哥,你被砸到哪儿了?严不严重啊?”

    此时的梁晗只觉得头痛欲裂,可一听到墨兰那声久违的“梁六哥”,竟好似给他混沌的大脑注入了一丝清明似的,他循着本能开了口,却没有回答墨兰的问题,“你……又叫我‘梁六哥’了……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了……”说着,整个人就要往后倒。

    墨兰刚刚被他救了,又哪里能瞧着他在受伤的情况下直接倒在冰冷的地上?当即便要去扶。可她又如何撑得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梁晗于是便整个人压在了她身上,墨兰被这力道冲击得后退了几步,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再稳不住身形,跪倒在了地上。梁晗骤然失了凭依,也卸了力,同样“咚——”地一声,软倒在地。好在墨兰双手还扶着他的肩,他的脑袋也就顺着这股力道,落在了墨兰的肩上。

    墨兰着实被这情形给吓坏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泪珠儿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声音都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到底怎么了呀?我……我不会医术,我也拖不动你啊!呜呜呜……”

    梁晗靠在她肩上,重重喘息了几下,试图伸出手拍抚一下她的脊背,好安抚小姑娘脆弱不安的情绪。可脑后传来的钝痛让他的手刚刚抬起了一丁点儿,就又无力垂下,根本落不到墨兰身上。

    无奈,他撑着不甚清楚的意识,却仍是在安抚墨兰:“别怕……没事的……”

    墨兰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稍微松了松,好歹没昏过去。可瞧他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也知道这一下估计是砸在了脑袋上,且砸得不轻。

    她试图搀扶着梁晗站起来,可尝试了半天,两个人都累出了一身汗,仍是没办法将人给扶起来。

    无奈之下,墨兰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梁晗硬生生拖到了旁边,靠着墙躺着,自己则去求救。

    她记着刚刚过来的时候,有一家医馆来着,在哪边来着?到底是在哪边啊?

    墨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来回张望,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累了一场,还是因为心里紧张,正剧烈地喘息着,脸蛋儿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可路痴就是路痴,她只记得方才路过过一家医馆,却根本不记得医馆在哪里,最后又是只得随意选了个方向走。不过,许是今日霉运走了太多吧,这回她倒是选对了方向的。

    跑出去没几步,她又突然想到,自己这种认路的水平,别一会儿找不回来吧?

    没办法,她又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将手伸到裙衫中,借着头上钗环的帮助,从穿在里面的浅白色裙子上扯下来一大块布条,又连划拉带咬将它分成了好几块儿,这才从藏身处走了出去。每走一小段儿,就将一块布条找块石头压着。

    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成功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家医馆。医馆中正闪烁着微弱的烛光。

    可当墨兰上前去叩门的时候,那缕烛光却陡然熄灭了。

    或许,是今日街上出了事儿,人家大夫不想给自家惹上麻烦吧?

    可她实在是没法子了啊!梁晗的情况不知道能不能等她找到下一家医馆了……

    情急之下,墨兰哭喊着:“求求您开开门吧!我……我哥哥他被横梁砸了一下,昏过去了……若您能救他,我定重金相报的!”

    大抵是听到门口只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里面的大夫也动了恻隐之心。没多一会儿,就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病人在何处?”出来的老大夫问道。

    墨兰连忙指了指她来的方向,喊道:“就在那边,不远的!”

    老大夫大致问了问病人的情况,便招呼了一个伙计,跟着墨兰去抬人了。

    将梁晗抬回医馆,大夫给他上了药、包扎好,梁晗一直紧锁着的眉毛才稍稍松开了些。墨兰也总算松了一口气,问道:“大夫,他不会有事儿吧?”

    那老大夫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回答说:“这我可拿不准。若是旁的地方,包扎好,也就没事儿了。可这伤的是脑袋……只能等他醒来,再看他有没有什么问题了。”

    虽然这话并没有安慰到墨兰,可人家大夫也已经尽力了,墨兰虽然仍是忧心忡忡,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满脸担忧地瞧着梁晗。

    这会儿,老大夫的妻子也从内室走了出来,瞧见墨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会儿还没回家,不由关心了几句:“今天也晚了,不如我让我家老头儿送姑娘回家,给家里人报个平安,明日再来接他吧!他刚刚伤了脑袋,眼下也不宜再挪动的。”

    墨兰虽然不大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出去,毕竟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带着一个昏迷的男子去医馆,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可她也实在没办法凭着自己的能耐找回家去。一夜不归,那名声就更不能听了。两权相害取其轻。

    于是,墨兰站起身,朝那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行了个礼,拜谢道:“那便多谢了。不过,能不能拜托您和您丈夫陪我同去?”说着,又从头上褪下一根玉簪子给人家做谢礼。毕竟,一个姑娘家跟着长辈出门,谁会带那么多银子?好在时下的小姑娘家,头上往往少不了首饰钗环,遇到这种情况,便可以拿出来应急。

    那老妇人自然也不会拒绝到手的银子,吩咐医馆中的学徒照看好梁晗,自己则和丈夫一道送墨兰回了家。

    “快看!那是不是四姐姐?”如兰眼尖,第一个便瞧见了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墨兰。

    王若弗定睛瞧了瞧,喊着:“是呢是呢!可算是回来了!”这才迎了上去。

    既然女儿已经回了家,王若弗和盛紘也终于放下心来,再次谢过了送墨兰回来的两位老人家,才关起门来问墨兰到底发生了何事。

    墨兰借口衣裳被刮破了,想先去更衣,又悄悄命身边的云栽去请了王若弗来。

    等王若弗过来,她便跟王若弗细细交代了今日的事。

    王若弗蹙眉听她说完,思忖片刻,开口道:“那梁六郎愿意救你,倒也是个好孩子,是对你有恩的。可这姑娘家的名声,也是极重要的,你处置得很对,知道说自个儿是他的妹妹。这样吧,我遣长柏去一趟梁府报个平安,便说街上出了乱子,梁六郎大义,见长柏险些被横梁砸中,便推了他一把,没成想自己却受了伤。你今日也累了,收拾收拾便睡下吧,睡前喝碗姜汤,省得明日起了风寒。你父亲那边,我去帮你交代一声便是。”

    墨兰心中既担忧又混乱,却也明白王若弗的处置都是为了她的名声和身体,胡乱地点了点头。待王若弗离开后便在丫鬟的侍候下梳洗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终于睡着了。

    王若弗这头,从墨兰的房间出来,便跟长柏交代了几句,叫他去梁府报信。又跟盛紘换了个说辞,说是墨兰迷路了,恰好撞见了梁府的六公子,六公子怕他亲自送墨兰回来,影响了墨兰的名声,这才帮她找了方才那对老夫妇引路。

    如此,今日这一桩又一桩的乱子,才终于全部了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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