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他的几位学生一样,都是豁达洒脱之人。
因此,他在听到小乙哥搬运自高先生的名言后,忍不住再次动容。
“小乙,不成想你也是如此洒脱豁达之人!为兄佩服!”
秦琪笑着拱拱手:“哥哥莫要抬举小弟,哥哥不妨明言,修此鸿篇巨著有何困难?”
欧阳修微微沉吟后,正色道:“小乙,史料搜集不易,同为记载春秋之事,《国语》、《三传》、《尚书》却多有冲突。
而战国之事,《史记》、《战国策》记载也不尽相同,何况《韩非子》、《孟子》等诸子之说,又与前两者有所冲突。
何况《史记》如今有所散佚。此其一也!
其二:自西周至本朝,凡一千六百年!编纂此钜著之繁冗,可想而知!
大宋虽人才济济,然则这些高士们都要忙于政务,仅靠王太师、盛学士、陈学士、章学士等内相,兄恐人力严重不足。
三则:此书以何为名?以何为纲?又以何为目?其重心为何?体裁为何?以叙史为主,还是以论政为主?”
大行家啊!
秦琪疯狂给欧阳修点赞。欧阳修提的这些问题,都极为高明。
秦琪恭恭敬敬躬身作揖。
“哥哥,此书乃自西周穆王至五代十国的编年体通史,资官家治国理政作为借鉴,故名《资治通鉴》。
此书以纪年为纲,以事迹为目,主要论述政、军、民族、经济及文化,人物次之。其主旨为叙国家兴衰,著生民休戚。
弟在引人警醒之事后,欲引入如太史公之言般著作者评述之语,以提醒官家注意这些事件之成败得失。”
在《资治通鉴》原书之中,“臣光曰”绝对是一大亮点。
这是司马温公给赵顼划重点的部分,蕴含着古人的智慧。
《资治通鉴》的代表意义是什么?
司马温公是借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劝谏赵顼:
积弊甚深的社会,如果要采用激进式的社会变革,往往容易使社会矛盾激化,造成社会动荡不安。
此外,司马光将权谋之术去除不少,意在劝诫赵顼及后来的皇帝:
要推行治国之道,并善于营造有利之势,但唯独不要重视权谋之术!
此书一成,不但立即成为皇家教材,而且司马温公也与其祖宗太史公,被并称为“史家两司马”。
司马温公提前洞察到了黄宗羲定律,只是他的理论并未成型。
作为宋代六大家其余五位老师的欧阳修,登时便反应过来,修著这部钜著意味着什么。
他激动到浑身颤抖。
薛奎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小乙,嘉谟要修的史书,便是这《资治通鉴》?他若真能编成,老夫定给他评上文毅之谥!
永叔,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老夫这便进宫面圣,开启此文坛盛事!”
他又看向秦琪:“小乙,你心中可还有合适人选?罢了,你先将名单写出,稍后交给老夫,老夫先去面圣。”
小乙哥听懂了。
陈尧咨一定是趁着自己病重,将夙愿告诉了负责评谥号的薛奎。
而由于他一向不以有文化见长,所以薛奎并未将其所说编著史书之事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薛奎才清楚,陈尧咨要编著的是一部怎样的钜著,以及,这钜著背后蕴含的是何等意义。
老头儿心头火热,打算以谥号为条件,蹭一蹭陈尧咨的热度。
他原以为自己活不久,早已熄了再有一番作为的心思。
如今随着他身体渐渐好转,他有心在学术方面留下一些功绩,至少,还能在临终前帮女婿一把。
他一把拽住女婿欧阳修,不由分说向外走。
小乙哥啼笑皆非:“老大人不用如此着急吧?”
薛奎头也不回,急声道:“老夫不急不行,嘉谟那厮已将此事告知多人,老夫若晚去一步,必当追悔莫及!”
他是当局者迷,其他人听过陈尧咨的话,一定也会如前几日的他一般,对其不以为然。
小乙哥无奈,只好将薛奎等一行人送出大门外。
薛奎郑重其事地将几车厚礼的礼单交给秦琪,态度极为坚决。
小乙哥推辞不得,只好照单全收,顺便又给这倔老头儿开了一剂新药。
薛奎的哮喘之所以发作,还是因为小乙哥这个搬运者。
所以,秦琪收礼收得颇不好意思。
然而,等他返回书房,坐回桌前正要继续写书时,他心中的愧疚和亏欠一扫而空。
“老贼厮!简直无耻!气煞我也!”
薛奎一脸心虚地拽着女婿小跑出老远,眼见宣德门便在前方不远处,这才松了口气。
欧阳修有些疑惑。
“丈人为何如此匆忙?”
薛奎吐出一口浊气:“不急不行啊!永叔,你先别问原因,且随老夫去面圣!”
事有不巧,赵祯正在御花园与唃厮啰、耶律槊古、众紫袍秘议军策。
为此,秦二郎这几日一直住在孙府未露面。
全盘计划,实则已初步商议完毕;甚至关于如何收编弓箭社,赵祯与几位肱股也已商量出大概。
今日他们要商议的,是吐蕃回鹘联军、大宋北路、大宋东路、契丹铁骑之间的配合问题。
耶律槊古始终见不到爱郎,怀着满腔怨气,议事顺利与否可想而知。
总之,耶律槊古对唃厮啰在契丹铁骑出兵月半后再兴兵,极不满意。
她始终咬定,这是吐蕃和大宋联合欺负契丹。
情商比小乙哥还要略高一筹的赵祯,秒懂耶律槊古的意思。
人家不远万里赶来汴京,真的只为商谈国事吗?
近一旬见不到奸夫…啊呸!情人,也难怪她不愿配合。
于是赵祯站起身笑道:“今日先到此为止。耶律公主早些回去休息,下午朕为公主安排一个随从,陪公主游玩一番如何?”
耶律槊古大喜,心中疯狂吐槽。
你们早干嘛去了!人家千里迢迢赶来汴京,就是来谈国事?
赵祯你心眼儿可真小!你就这么点儿格局?你怎么当上的南朝皇帝?
小乙哥陪人家睡睡觉、敞开胸襟谈谈心怎么了?
你如今又没有女儿!
人家任大郎都没说什么,你老这么挡着我们是闹啥哩?
嗯…她最后这个上扬音,颇得汴京话之精髓。
唃厮啰混在孙继邺、秦二郎等边州紫袍中间,径自向曹府走去。
东西二府相公则回各自衙署公廨办公,耶律槊古则在嫣然陪同、狄青护卫下返回契丹使节住处。
赵祯意犹未尽地看了眼御花园中的百花,正要移驾回御书房,便听到薛奎觐见。
此时未到午时,阳光不强,加之御花园内百花盛开,赵祯便索性在御花园接见了薛奎和欧阳修。
翁婿二人行过礼后,薛奎自袖中掏出厚厚一沓书稿。
“官家,这是臣自小乙处取来的《阳明心学》手稿。”
难怪小乙哥会骂人…
赵祯有些生气:“小乙已写好书稿?为何不给朕送来?”
薛奎有些懵。
“这是官家交待小乙写的?”
赵祯挥了挥袍袖:“非也,这是小乙自己创出的儒家思想。”
他将三日前秦琪归纳的心学精髓,对薛奎和欧阳修阐述了一遍。
这两人何等文化,何等学识,当即听得瞠目结舌。
薛奎和欧阳修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的骇然。
“官家,小乙竟有如此思想?《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小乙这四句,颇得三立之效!”
赵祯伸出手:“薛卿家,朕先看看小乙的手稿。”
赵祯接过薛奎呈上的手稿,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
他径直翻到最后一页,顿时哑然失笑。
“薛卿家,你这份手稿…怕是不告而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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