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夏淮叶一如既往未到辰时便已入院。
可这日她竟不是最早一个到的。
夏淮叶甫一踏入院子,照例去看看自己的座位,视线扫过之处,却蓦地发现多了一个面生的孩子,还是个男孩儿。
那男孩儿的位置正在曹鸿翼之后,夏允初之左。
夏淮叶的脚步停下,人呆了呆,也正是愣神的功夫,那男孩儿似听到声响,抬起头来。
这人不是他人,正是陆清桉是也。
晃然间,二人四目相对。
陆清桉的眸色深沉,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尤其这双眸子被安在了一个孩子身上,更显得渗人。
可夏淮叶却没有被吓到,她只是有些惊诧。
她本以为她已是这私塾里最小的孩子,怎么如今又招了个比她还小的?
其实不怪夏淮叶误解,陆清桉面色素白,又身姿单薄,且着一身墨色衣衫,更显得瘦弱。
此刻又坐在椅凳上,瞧不出身量。
不怪夏淮叶觉得他比自己更年幼些。
夏淮叶思虑过后,觉得既然自己比人家年长,便要有个年长的样子,于是乎垂下眸子,对着陆清桉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温声道:“我姓夏,名唤淮叶。”
可又因为实在摸不准来人年岁,怕唐突了,便没有唤一声弟弟。
可这话出了,便是等着陆清桉回话。
可谁知,陆清桉只是淡漠的点了点头,便收回了视线,继续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夏淮叶也不觉得扫兴,只当他是个孩子,不与他一般见识。
须臾,便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收拾书袋,伏于案间。
却不知,身后那人却停下了笔,抬起沉寂无波的眸子,看了会儿她的背影。
四月中旬,已然是初夏时节,然却不燥热,微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夏淮叶和陆清桉一前一后,各自埋首于案间,笔耕不辍,显得岁月十分静好。
王夫子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番景象,摸着花白的胡子,眉眼含笑,点了点头,拎着本书便走到了案前,也静静的看起了书。
过了很久,辰时将近。
其余的孩子们才背着书袋,陆续赶来。
待人齐了,王夫子才放下了手中的书,轻声拍了下案板,示意堂下安静。
轻抬起手掌,指尖冲着最后方,大家顺着夫子指尖的方向纷纷回头。
视线一下聚焦于今日新来的学生陆清桉身上。
有好奇之、淡漠之、期待之,总之都在等着他开口。
“这位便是几日前我说的,新来的学生。”
说完,冲着陆清桉扬了扬下巴。
陆清桉示意,站起身来,走到桌案外侧,对着所有瞧着他的人合手一揖,礼数周全,但却只冷言冷语的吐出了三个字:“陆清桉。”
说完,便又回到了案几上,恢复到了原先的姿势。
“……”
四下寂静,针落可闻。
就连夫子也是一愣,随即咳嗽了两声,有些许尴尬的摸了摸胡子,道了声:“开课!”
众人这才回头,心思各异的翻开课本。
其中思绪者繁多,但唯独两人是用善意待人。
为首的便是夏淮叶,她低头翻书时忍不住走了神,回想起刚刚陆清桉的模样,觉得他的身量比自己料想的要高些。
其次便是薛骋怀,他昨夜便得爹爹嘱托,要好生照料近日新来的学生。
父亲说他虽冷心冷性,但只是家风所使然,切不可怠慢。
薛骋怀当时还道,不过是个五岁的孩童,能冷到哪儿去。
今日一见,想起父亲说的,还真是分毫未差。
当真是一个字,冷。
薛骋怀又忍不住想,孩子如此,真不知其父是何风采。
大理寺。
陆晖今日带着昨夜写好的奏表上值。
刚一入门便瞧见,大理寺左少卿杨荣正端着盏茶在一旁的八仙椅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半眯着眼,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1]
这厮是个惯会享受的主。
陆晖没眼看,却也习惯了他这做派,只冷着脸对着杨荣一揖,问:“刘大人还没来么?”
杨荣虽爱享受,但也是个惯会看人脸色的主儿。
见着陆晖一脸寒霜,臭的都快掉下来的脸,先是讨好般的“嘿嘿”一笑,放下茶杯于案几,紧接着就回道:“这不日前事忙,好不容易得空,大人想是还在家歇着,人还未到。”
确实,三月之春,刑部的公文如排山倒海般的倾泻而下,正是大理寺最繁忙的时候。
好不容易处理完,得个空隙,歇一歇也是应该的,何况,还未到上值的时辰。
陆晖点了点头,冷着脸一揖退下。
正当杨荣要呼一口气,再次捧起茶盏的时候。
陆晖似是想起了什么,倏的一转身,吓得杨荣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盏给扔了出去。
“灵均还有何事?”[2]杨荣眨了眨眼,极和气的问道。
陆晖像是没看见杨荣的窘迫,还是端着那张脸说:“待刘大人来,还请大人派人去大牢通传一声。”
杨荣心中松了口气,面上更为和善:“自然,自然。”
这下陆晖是真的走了。
待人走远了,刚刚一直立于杨荣身后的一小吏探过头来,小心翼翼的问道:“那陆晖不过是一大理寺丞,大人何以对他如此客气?”
杨荣拿稳茶杯,小啜了一口后,才施施然回道:“不过?”
心中暗骂了一句这小吏无知,而后才续道:“你可知他父亲为何人?”
小吏不过去年春闱落榜一举子,本家也不在金陵,是自己一步一步从县里考上来的。
且来大理寺任职时间不长,是以,对金陵城里这些个大人物并不了解。
故此摇了摇头。
杨荣倒也是个好脾气的,也不嫌烦,又啜了口茶,开始给这小吏讲了起来。
“咱们的这位大理寺丞陆晖的名字你可能没听过,但他父亲的名讳你该是有所耳闻。”
小吏的耳朵凑的更近了些。
“陆正,陆石山,听过没?”
“什么!”
小吏一惊抬起了头,随即觉得逾了矩,又赶忙将头低下,压住内心的震惊,低声道:“可是那位‘铁面阎王’?”
杨荣见到小吏这个样子,嘴角微微勾起,吹了吹那茶盏里并不存在的热气,而后才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我的天爷呀!
小吏见到后,腿一下子就软了,差点就没站稳。
那位的名声,只要是在前朝生人的,莫没听到过,更何况是他们读书人。
做官当为陆石山。
这可是前朝的秀才、举子们一生的志向。
前朝末年吏治混乱,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衙门间互泼脏水,争吵不休,实事是一点不干,朝野上下皆是一团的乌烟瘴气。
可即便是如此乱象,那铁面阎王所辖的刑部和大理寺也是有条不紊,硬是在那乱世中,挣得了一丝清明。
怎奈大厦将倾,任你如何铁血手腕也唤不醒昏昏欲睡的上位者……也罢,都是前尘往事了。
不过,这“铁面阎王”的名头,时至今日都叫的响亮。
杨荣不动声色的斜觑了一眼那小吏,见他堪堪扶着那把手才站稳的身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啜了口茶。
“是小人冒昧了。”那小吏嘴皮子一颤,顿了半晌才吐出了这几个字,但言辞上很是诚恳知错。
而后俯身一揖,低着头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可不是冒昧?
连你家大理寺卿刘大人也是从那位手底下做上来的,前朝的时候,还得管人家陆晖恭敬的叫声“小公子”呢?
凭你?
也敢跟这儿指手画脚?
杨荣道他无知,没得跟他一般见识,只继续低着头饮着他的茶,享着他的太平日子。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不徐不缓的脚步声让他从这惬意里回过神来。
好歹是在大理寺干了这么些年,顶头上司的脚步声还是听的出的。
杨荣睁开了眼,放下了茶盏,转头对那小吏低声吩咐道:“去给陆寺丞传个信,就说刘大人来了。”
“是。”这回小吏的模样正正经经,不敢有一丝懈怠,领了命就急忙出去了。
杨荣这才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理了理官袍,恭敬的站在原地等待着大理寺卿。
待刘寺卿从正门踏入,杨荣远远的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刘寺卿是个看起来已近知命的老头,面色和气,冲着杨荣就是遥遥一挥手。
杨荣起了身,笑眯的看着刘寺卿。
刘松被他盯得发毛,狐疑道:“今日可有何事?”
杨荣点了点头,觉得不愧是寺卿,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于是双手一揖俯身回道:“回大人,约莫小半个时辰前,陆寺丞似有急事找您,还嘱咐下官等您来了派人通传一声。”
刘松闻言皱了下眉。
心道,果然,怪不得自己今日一起早右眼皮儿便跳个不停。
原来是这尊大佛回来了。
刘松看着低着头的杨荣,浑身不得劲,又问:“他是空着手来的?”
杨荣略略一回想,便答:“回大人,不是空着手,拿了个折子。”
坏了!
刘松历时觉得坏了。
脚踩着的地倏然觉得烫脚,离了身便要走,还吩咐道:“就说我今日有事,没来大理寺!”
杨荣嘴角微微一勾,一脸欠揍的抬起脸,故作羞恼道:“完了,大人,刚刚下官自作主张,已派人传信去了。”
说完,不敢看刘寺卿的脸色,连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刘松听完,止住了步子,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刚进来前,确有一小吏火急火燎的往外赶,差点都顾不得给自己行礼。
这帮猴崽子!
刘松看着还低着头装模作样的杨荣,气的浑身发颤,指尖颤颤的指着杨荣的脑袋,良久,似是气极,“哼”了一声甩袖向内堂去了。
杨荣这才抬起头,没心肝的摇头笑了笑,施施然又坐回了原位,开始品起了茶。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小吏便领着陆晖到了。
陆晖果真手里拿着折子。
他远远冲着杨荣见礼,杨荣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三分笑意摆了摆手。
又对着陆晖,冲内堂扬了扬头,然后一摊手,眨了下眼,示意他自求多福。
陆晖没理会杨荣的挤眉弄眼,只微微颔首,而后一脸肃然的往内堂走去。
杨荣见怪不怪,只道是自己这一腔情意白费了。
不过,到底是谁自求多福,也说不准。
杨荣自乐了一下,给自己续了杯茶,又开始品了起来。
叹了一口,好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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