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塾里,临近上课的时辰。
小黑却不知道怎么的竟又溜了进来,满书塾的乱跑。
一时间搅得书塾是乌烟瘴气,无人肯专下心来读书。
额……当然,还是除了陆清桉。
余下的人目光一直紧紧粘在这只小黑狗身上,它往哪里跑,众人的目光就随之向哪里偏转,就连夫子似乎也挡不住这软萌小奶狗的可爱攻击。
不呵斥,不阻止。
只两只眼睛,一只盯着书本,一只看着小黑,嘴角若有似无的勾出了一抹笑,手时不时的摸摸胡子,和蔼得很。
可这般和乐的时光却并不多,待日头西移,阳光洒进院落,辰时到。
夫子便合上了手中的闲书,撇了眼还在撒丫子奔跑的小黑,轻轻咳嗽了两声,而后颇为严厉的唤了声“小黑!”。
小黑通人性,也有眼力见儿,小小年纪仿佛听得出听得出人不同语调里的喜怒哀乐。
此刻夫子出声后,小黑便停下欢欣的脚步,“呜咽”了一声,又回头瞅了瞅夫子,随即有些丧眉搭眼的,慢吞吞的走到了大槐树下,夹起了尾巴,卧倒在树边。
夫子见它不再吵闹,也就不强求让它离开。
又扫了眼堂下,只有曹鸿翼还未到。
夫子惯不会等人,正欲开口上课,这时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众人回头一看,正是曹鸿翼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还好,没迟到。
曹鸿翼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夫子,见他没有吭声,便低着头匆匆去到了位上,拿出了书本。
等曹鸿翼收拾好了以后,夫子才开了口。
“我三日前布置的课业可都完成了?”
“那是自然!”张景澄率先回道。
王夫子摸了摸胡子,点头道:“那便由你先来回答。”
张景澄也不怯场,当即就站起来,侃侃而答,思路清晰,调理清楚,听得出他这三日并未荒废,是下过功夫的。
夫子很满意,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而后夫子又对着薛骋怀、夏淮叶、夏意柔、夏初允一一提问,除了在听夏意柔答话时,面色微不可闻的一僵,夏初允回答时,抿了下唇,其余之人皆为满意。
最后……便该轮到曹鸿翼了。
可此刻曹鸿翼却扭扭捏捏的,低着头,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王夫子摸着胡子皱着眉,咳嗽了几声以示提醒,然而曹鸿翼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在那里坐着装死。
薛骋怀等人有些吃惊。
这可不像他。
王夫子不等了,直接开了口,喊了曹鸿翼的名字。
“曹鸿翼!”
“啊!?”曹鸿翼这才抬起了头,却一脸心虚的模样,底下的孩子跟着蒙了。
这真的不像他耶!
“啊甚?起来回答问题!”王夫子说道。
“哦……哦,好。”曹鸿翼这才堪堪起身,但还是犹犹豫豫的,张了好几次口,却不肯吐字。
最后竟然还在众人的眼神洗礼下闭上了眼。
曹鸿翼这是闹哪出呢?
张景澄冲着他前座薛骋怀用眼神询问道,薛骋怀则微微摇了摇头,他怎么知道。
这个呆子,平时是个愣的,高兴不高兴全摆在脸上,除了上课迟到,平日偷嘴会心虚个一时半刻,但也全然不似今日这般的扭捏迟疑。
他究竟怎么了?
曹鸿翼管不得底下人的议论纷纷,只自己闭着眼同自己天人交战。
刚刚巷口处那人同自己讲的,现在还如烙铁般刻在自己的脑子里,只是,说与不说,全凭他个人的选择。
曹鸿翼不聪明,甚至于读书一途是有些笨的,普通人花一天就能背下来的书本,他或许要花上三日。别人轻轻松松就能作得的文章,他永远都会写的不伦不类。
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是如常背,照样写。
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老实又简单!
所以,他此刻的犹疑和徘徊也在情理之中。
终于,在艰难的天人交战后,曹鸿翼睁开了眼,然而紧握的双拳还是没有松开。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王夫子的眼睛,断断续续的回答道:“学生以为……以为四书之序中后两书,该是……该是先《中庸》后《孟子》。”
王夫子点了点头,温声问:“为何?”
曹鸿翼见夫子未面有异色,于是大着胆子续道:“学生这三日读了读这两本书,《孟子》字多,书厚,读起来难,学生很多不懂的,反而那《中庸》字少,书薄,学生还能读懂几分。古人不都说先易后难么?所以……”
“所以,你将《中庸》排在《孟子》前面?”夫子将话接了过去。
“嗯!”曹鸿翼使劲的点了下头,原本紧握的双手也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吐露而慢慢松开。
随之而来的则是周围爆出的震震爆笑声。
“曹鸿翼啊,曹鸿翼,你怎么能看哪个字多哪个字少来决定呢?真是……哈哈哈哈。”张景澄笑得差点拍了桌子。
“哼!”曹鸿翼不理他,扭头转向另一边。
此情此景虽然让人颇为难堪,但是曹鸿翼却觉得无比轻松。并且也已做好了要罚抄的准备。
可……
“好,很好。”
王夫子的三个字却让书塾内外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夫子的下一句话,却又引得哄堂大笑。
“张景澄,回去罚抄《三字经》外加《论语》十遍,七日后交于我。”
“啊?!”张景澄张大了嘴巴,一脸受惊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下子,论到他成为了众人的笑柄。
“呜……为甚啊?夫子!”张景澄满脸可怜。
夫子摇了摇头,摸着胡子问:“我日前授你们《论语》,其中有一句话不知你们可还记得?”
众人噤声,纷纷抬头,就连曹鸿翼也望向了夫子,皆是疑惑不解。
夫子见状,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轻轻启唇念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十三个字,字字诛心。
众人恍然大悟,皆低下了头,除了自始至终未笑的陆清桉和夏淮叶,以及未懂夫子深意的曹鸿翼,余下众人皆面露愧色。
王夫子扫视了一下众人,目露微霜,沉声道:“我教你们四书,不是为了让你们来日科举,或是单单写写笔墨文章,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而是让你们学礼法,懂善恶,明事理,辨是非。”
“若只是为了学些皮毛,这世上能教你们的人有许多,不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都听得明白么?”
王夫子皱着眉看着底下的这些孩子。
他们大都出自官宦世家,若不出意外,将来走得也必定是父辈们的老路。
或为官,或为将,但无论做什么,都会成为那手握权柄之人。而手握权柄之人轻则决定一方百姓的生死,重则可以左右整个国家的未来。
他经历过最黑暗的政治,见过最为腐朽的朝廷。昨日之事已成黄花,他无力改变,可这些孩子,他却是想让他们做个好官的,千万……千万莫再重蹈前人之覆辙。
唉……
王夫子在心底叹了口气,虽对着这些蒜苗大的孩子也不忍心,或许他们也只是孩童间的玩闹取笑。但是他不能等,两年,他只能再教他们两年,时间不等人啊。等他们两年后入了国子监,经过权贵教育的熏陶,究竟能出来几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呢?
趁着他们小,务必要在他们心里种下善念的种子,那样,即便来日风吹日晒,也不会轻易长歪。
夫子这样想着,心里又沉了沉,又将视线慢慢挪到了夏意柔的身上。
夏意柔仿佛也察觉到了,心虚的低下了头,蜷缩了一下。
“夏意柔,实话回我,你刚所说的真的是你自己想的么?”
夏意柔被当众点到名字,眼神闪烁着站起了身。
一时之间,空气静谧良久。
那不是她想的,是自己同祖母抱怨看不懂后,祖母拖了外面的秀才为自己写的。
目的就是为了免于罚抄,以及……以及可以在薛家公子面前表现得更为得体一些。
可如今,夏意柔的脸色通红,心里又气又恼。
还有,这夫子也是……怎得就不会给自己留些颜面呢?
夏意柔嘟着嘴不肯说话,王夫子也体谅她是个女娃,不再多说些什么,只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了声“坐下吧。”
而后看着众人肃然道:“今日课业只薛骋怀,陆清桉,夏淮叶,张景澄合格,其余人等皆回去将《三字经》手抄十遍,七日后交上来。”
“然张景澄、薛骋怀等人嗤笑同窗,言行无状,张景澄尤为恶劣,罚将《三字经》与《论语》同抄十遍,七日后交我,薛骋怀罚写《三字经》同上,可都听得清楚?”
“听清楚了!”底下的孩子们这回老老实实的都应了,再无一人嬉皮笑脸,或是心存不满。
若硬说有,也是当是那满脸通红的夏意柔。
唉……不提也罢。
王夫子见孩子们都诚恳应答,摸了摸胡须,终是点了点头,翻开了书本道:“开课!”
今日的这堂课上得安静,小鬼们被夫子一开始的气势镇住,都比平日里收敛了不少。
课下了,一众人纷纷收拾学具,一个个丧眉搭眼的往外走,很快院子里便空了,连本来在大槐树下打盹的小黑也不见了。
夫子懒洋洋的伸了个腰,也拿着本书出了院门,结果却瞧见了今日唯一还算得被他赞扬了的那个人。
“鸿翼?”
夫子低头看着这健壮的娃娃,温言问:“怎得还未走?”
曹鸿翼挠了挠头,老实巴交道:“我有事求夫子。”
虽然最后自己没把那人教的说出来,但毕竟是打错了人,也应承了人家,这个忙还是要帮的,何况,也不算多麻烦,不过是传个话。
夫子点了点头,和蔼道:“说吧,看看夫子有什么能帮你的?”
曹鸿翼:“今早我来的路上,碰见一乞丐,他说他有极重要的事要同您讲,但碍于身份不便上门,若夫子方便,可在日落以后去东边拐角的第一个巷口处寻他。”
“乞丐?”王夫子重复了一声。
倒不是看不起乞丐,只是这事情的前后,人,地点,都未免太过诡异。
曹鸿翼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个传话的,“对,就是个乞丐。”
他怕夫子不相信自己的话,又自行补充道:“他虽衣着破烂,像个乞丐,但是眉眼清秀,又不像个乞丐,倒像是……嗯……像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
“对了!那人还让我把这玉佩给您,说您一看便知。”说完,曹鸿翼便在自己的书袋里翻翻找找,最后找出一枚同体雪白的玉佩,看得出成色极好。
若说,之前王夫子听得迷迷瞪瞪,可自这玉佩一出,老头儿的眼睛顿时恢复了澄清。
他小心接过,隐隐看去,眼里竟含泪光,但一眨眼,瞬时间又没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去吧。”王夫子声音哑了哑。
“哦,好,夫子再见。”
曹鸿翼觉得夫子是会去见那人的,便老老实实的向夫子拜了拜,转身走了。
此时天空阴云密布,瞧着似乎是快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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