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父祭日的时候是个阴天。
谢淮则没有和别人说,只身回了一趟潼川市,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乌云压得很低,枝叶被风侵袭,而雨却迟迟不来。
墓碑下已经摆放了一束花,无疑是有人来看过了。谢淮则猜想,大抵是老江和夏蓉提前到过。他们每年都不会错过这个日子。
他在碑前站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开口,等到小雨留下,才恍惚反应过来。
“淮则?”
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
他没有偏过头看。
苏婧珊上前几步,将黑伞抬高遮住他。
谢淮则顿了顿,终究拿过了伞,只不过看上去更像是为她而撑。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一家人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新见面。”苏婧珊话里不无感叹。
谢淮则眼睫垂得很低,敛去了所有的情绪。
苏婧珊看着墓碑上的男人,他眉眼硬朗,带着点刚正不阿的气质,长相一看就格外正气。
“淮则跟你长得可一点儿都不像,他更会变通,不像你,总是这么死板,只会循规蹈矩地生活。”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侧过头来看谢淮则,“淮则,有没有跟爸爸说你的事?”
谢淮则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她。
“还是由我来说吧。”苏婧珊顿了下,“淮则交了个女朋友,那姑娘你也认识,就是江穆北的女儿。我说两人怎么就看对眼了,现在一想,估计也是以前淮则住在江家,自然而然就多了那么几分情意。当初你宁肯嘱托江穆北寄养孩子,也不愿让我照顾,不就是江穆北欠你一个人情,笃定他会……”
话还没说完,谢淮则冷冷地打断她:“什么人情?”
他的眉眼很锋锐,如今这么定定看着她,莫名让她有种心慌的怪异感觉。
苏婧珊静默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你爸是为了救江穆北死的。”
苏婧珊瞥了他一眼,又道:“所以他才会把你接到江家,而不是交给我。”
因为这话,谢淮则想起了非常久远的一幕。
谢靖出任务前对他说过,任务结束后,会买他想要的新款模型带回来给他,他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却不知是期待模型多一点,还是期待谢靖回家多一点。
可最后任务完成,回来的只有一个谢靖因公殉职的消息。
江穆北带着一封遗书和遗物回来。
其中一样便是他想要的模型,原来谢靖早在任务前就已经买好了。
可惜模型不是他亲手带回家送给谢淮则的,始终算是失约了。
直到那一刻谢淮则才深刻明白,他期待的并不是什么模型。他也只不过是像普通的孩子一样,期待父亲的归家。
而他的父亲也不全然是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英雄形象。谢淮则忽地明白,谢靖于他而言,并非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他只是万千世界里平凡的一位父亲。
江穆北神色沉痛,对他说:“孩子,以后你跟着叔叔吧。”
谢淮则只是问:“这也是父亲的嘱咐么?”
江穆北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嗯。”
谢淮则相当平静地回复:“那我跟你走。”
后来升学的手续也是江穆北一手替他承办的。
他的吃穿住行一直有保障,比起之前大部分独居的日子,相对多了显而易见的关怀和照料。
现在仔细想想,却不难看出,江穆北对他的偏爱和关照,到底有几分是出于愧疚,有几分是出于忠义,又有几分是出自本心。
那江槐絮呢?
她对他的好也只是出于偿还么?
他说不清。
苏婧珊以为会在谢淮则的脸上看出失落的情绪,然而他神情很平静,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那你现在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她蓦地一怔。
这件事是她和江穆北、夏蓉多年来心照不宣的事情,只不过如今才挑开告诉谢淮则这个本应该知情的人。到底有多少是私心,她也分析不出来。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谢淮则轻飘飘地说,“从我离开梁家那一刻起,我们就算再无瓜葛,所以,以后我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妈。”
最后一声称呼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个字,不沾任何情感,彻底压垮了苏婧珊。
“还有,我爸是一名伟大的人民警察,为救同事壮烈牺牲,不管在什么时候看来,都值得受人敬仰。我会悲痛,但更会铭记他。如果非要说失望,我大概只是对那时的自己失望,在他情况不明的时候错怪他。”
谢靖这一生,将生命与光热献给了人民与事业,却吝于将责任与时间留给家庭。
但谢淮则从未因此对他失望过。
雨声窸窸窣窣,母子两人对立许久,谢淮则把伞还给了她。
苏婧珊下意识愣愣接过。而后,便见那一身黑衣的男人直接步入雨幕。
雨水倾斜,越下越大,些许雨丝飘进人的脸上,谢淮则丝毫不察,步子迈的快却结实。
苏婧珊曾经也带了几分真心去江家接走他,那时的少年待她诚心实意,成为她生活里的支撑。那又是什么时候,她被生活的琐碎现象冲花了眼,将孩子当成利益品,忽略了他所有感受。
苏婧珊艰涩又倔强地看着同一个方向,直到人影被远方的雨雾模糊,彻底离她远去。
-
婚纱照精修加印成册子需要一段时间,成片出来时,许牧然和卓拉一同来取,他们对照片表示很满意。并且亲自送来了婚礼请柬,邀请江槐絮参加婚礼。
江槐絮给谢淮则打了个电话,雀跃地提及此事。
“卓拉邀请我去他们的婚礼,但是他们在国外举办,到时候我可能得离开两天,你不要太想我。”
说完,江槐絮察觉电话那头一直没声响,还隐约传来雨声,可渝南并没有下雨。她困惑地问:“你现在在哪啊?”
“潼川。”谢淮则嗓音很沉。
“怎么回去了?”
谢淮则放了免提,拿纸巾擦干净手,淡声道:“我爸祭日。”
江槐絮一懵,“早知道我陪你一起回了。”
见那头没声音,江槐絮直觉他心情不太好,想了想,开口问:“你今天还回来吗?”
谢淮则看着车窗外,缓缓说:“回。”
“那我在家等你。”
江槐絮租的房子只是一个短暂性住处,不能等同于家,她话里指的是他家。
车驶入高速的时候,雨依旧未见停的趋势,雨刷器上下刮扫镜面的雨渍,一摊又一摊水模糊了窗面。
高速路段行车少,谢淮则的车始终匀速开在同一车道上。衣服上处处留着雨水的痕迹,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带着细微潮意。
苏婧珊的话音在脑海里不断循环播放,又渐渐隐去。
他这一路都没有在服务站逗留,到渝南市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华灯初上,家家户户灯火如常。
谢淮则锁了车,往家里走,身上的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指纹解锁,门打开了一道缝,灯光从内映出,将锃亮的地板照得发光,他迈进一步,抬头看见,吧台桌后拱出一个小脑袋。
两人大眼瞪小眼。江槐絮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趿拉着拖鞋小跑过去,在他面前站定,随后伸长手,话说出来时,染着些许她未发觉的撒娇意味:“姐姐抱。”
谢淮则立在门边没动作,便见女人直接扑过来,怀里瞬间多了个柔软的温度。
他没伸手回应,低头看着埋在胸前的脑袋,无奈地说:“姐姐,我淋了雨,衣服有点湿。”
“没事的。”江槐絮搂紧了点,双手交叠在他的腰后。
她忽然发现,原来男生的腰竟然也能这么细,却也不显纤弱,反而坚韧有力。
谢淮则知道她说的没事,还有另一重含义。
是在告诉他不要不开心。
于是他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后,却没敢用力将人拥住。
门还没关上,外面的声控灯忽地灭了。
怀里的人陡然退开,谢淮则的手捞空,他看见江槐絮连忙转身往厨房跑,嘴里絮叨着:“完了,我的汤。”
他看着那道背影,后知后觉地笑了下。
江槐絮提早一个小时过来,做了一顿饭,但是由于火候没把握好,最后一道汤算是失败之作。
谢淮则洗完澡出来,便瞧见她叉着腰无语地盯着锅里的汤,他觉得有些好笑,走近她的身后。江槐絮这个动作恰好方便他从身后拥住她。谢淮则的下巴抵在她的肩窝,明知故问地出声:“怎么了?”
他的头发没有擦干,水珠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她的锁骨上,凉凉的。江槐絮用手肘推了推他:“估计不太好吃,你凑合一下。”
当他坐好,准备夹菜的时候,又听江槐絮别扭地说:“主要是因为我不太熟悉你家的设备,也挺久没下厨了,有点生疏,绝对和我的手艺无关。”
谢淮则挑眉看了看她,当是默认了。
江槐絮直勾勾地盯着他试吃第一口,一颗心忐忑不定,还没等人咽下去,她就询问道:“怎么样?”
“你不是说了?”
“啊?”江槐絮不明白。
“凑合。”
江槐絮目瞪口呆,她忽然觉得就不应该问他,这不相当于自取其辱呢。
她连自己做的饭菜都没胃口吃下去了。
觉察她生动变化的脸色,谢淮则哑然失笑,夹了块肉放进她的碗里,“骗你的,味道还不错。”
“你不用哄我,我知道我的水平。”江槐絮就连吃那口肉,都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对自己有信心一点,反正你只做饭给我吃就行了,所以,只要我这个客人满意就好。”谢淮则看她,“如果你不想做,那我来就好。”
江槐絮苦着的脸总算缓和下来,仔细揣摩一番,点评道:“你这哄人技术还挺高超。”
“姐姐教得好。”谢淮则有模有样地回话。
江槐絮就只会做几道菜,还是这些年自己独居才学会的,由于经常做,练习量大,味道也还可以,虽然不够看,但足够饱腹。
她忽然又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一种迷之自信的心理。
江槐絮没待多久,收拾好晚饭便同他说:“那我先走了?”
谢淮则微愣。
苏婧珊的话不是对他没有影响,但他想了一路都不知道如何启齿。在门口遇见江槐絮的一刻,又忽然觉得他心底尚存的一丝芥蒂都瞬间瓦解。
到了最后,是偿还情谊还是真心实意,他都不太在乎,只要是她这个人就好。
但其实他很不安,怕江槐絮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感,怕她只是一时触动。
或许所有都归根于安全感,他经年辗转,似乎总在流浪和奔波的路上,缺乏的安全感是长年累月积累而成。
收到了细微的回应,这种感觉便无限放大。
直到把他的理智一点点吞没,化成一个无底洞,这处空缺只有她能够填补。
在江槐絮几欲转身的时候,谢淮则猛地清醒,伸手拉过她的手腕,掌心下的腕骨格外脆弱,他的力度并不大,却能稳稳圈住她。
江槐絮顿足,回过头来看他。
“别走,陪陪我吧。”谢淮则喉头微动。
–
想到他父亲去世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江槐絮不太放心他的状态,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但是她还有工作要忙,最后借了他的电脑处理。她下载了一套图片,加工处理需要一段时间。
谢淮则便一直待在书房陪她,时不时送来牛奶和水果,这个贴心程度莫名让她想到一句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在桌子前认真修图,冷不防旁边椅子的男人伸手勾住她的腰,随后她便被揽在怀里。
脖子处痒痒的,她看了看始作俑者,“你这样我没法工作。”
他又慢吞吞地松开手。
江槐絮盯着电脑上的图片,寻思着找个机会得上网查一下,男朋友太粘人该怎么办。
她调好最后一张照片,揉了揉脖子,关电脑准备起身。
谢淮则的目光也从手机移开,望着她的背影,问:“你要回去了?”
江槐絮一顿,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她想去主卧翻一件衣服出来穿,但似乎这个行为显得有些轻车熟路。
她回头看去,对上一双失落的眸子。她无辜地摸了摸鼻子,“我不回去,都快十二点了,我想找件衣服洗澡。”
“行。”谢淮则牵着她回房,拉开衣柜门,随后靠在一边,柜里衣饰挺多,任君挑选。
挂起来的都是衬衫,分层叠放的都是夏季穿的短袖和秋季的长袖,冬季的服饰在另一边衣柜。
江槐絮的手放在短袖上,一件一件挑拣,最后认出上次穿过的那件白色短袖,她从中抽出来,便打算去浴室。
还没迈开步子,便被人拉住手腕,谢淮则不知出自什么心理,翻找出一件球衣,“外面再穿一件这个。”
“你还挺会搭配的。”江槐絮讶异。
“一件太单薄了。”谢淮则一本正经地回。
江槐絮一时没反应过来,质疑地说:“这不是夏天吗,哪里单薄?”
她在家睡觉前也是穿一件衣服而已啊。
见他坚持,江槐絮没多思考,把衣服拿起进浴室。
洗完澡后,她沉默地看了眼那件球服,又盯着镜子看,慢慢发现了不对劲。镜子里的女人单手支在腰侧,宽松的t恤随着姿势收紧,玲珑的曲线和胸前的弧度都非常明显。
太、单、薄、了。
她忽然理解了那句话。
耳根一热,江槐絮默默套上了球服,她没料到这件球衣比t恤还稍长,长过腿根的位置。
她洗漱完走出去,没有功夫再护肤。
谢淮则已经躺在了床上,给她留了一边,是她经常睡的右侧。见江槐絮走出来,他抬眼看去,一双筷子腿白晃晃地抢先进入视线。
江槐絮走到床边,背向他,手往衣服上指了指。
他莫名看了眼。
球衣背后是谢淮则名字的缩写,上面的号数是“6”。
xhz,6。
“意思是谢淮则很六?”江槐絮笑出声。
“当初随便选的,你这么想也可以。”谢淮则淡淡笑了,伸手搂住她,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彻底挡住了那双腿。
他把枕头移好,顺着躺下,关上灯,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腰间,阖上眸。
看上去心无旁骛,只是单纯想睡个觉。
江槐絮试着在黑暗中看他的眉眼,但怎么都看不太清晰,只能探到模糊的轮廓。
她忽而想到两人的关系,好像就只有上一次住在他家的第二天稍微有所进展。
她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又蓦地想起他白天的行程,原本想打的直球便这么消失。
算了,他太累,她也困。
还是睡觉吧。
江槐絮睡觉是比较安分的类型,许是嫌热,她不自觉地把被子往下拉了点,只盖到腰际。
室内开着空调,谢淮则从床头柜拿过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了点。
很快,他的想法被人推翻。
当江槐絮的脚不经意间蹭上他的大腿,谢淮则在黑暗里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声,缓缓挪开位置起身,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走向次卧。
第二天江槐絮睡醒的时候床旁边的位置空了,一如以前两人同住的时候,他总是起的更早。
饭桌上是他准备的早点,便利贴写着:按时吃。
她扬着笑把便利贴粘到冰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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