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光好生明媚!
照的沈芝草觉得浑身上下都泛起了暖意,不像是冬天。熏风送来泡桐花的香气,真好闻欸,让她忍不住细嗅。
熟悉的味道,容易让人忆旧事。
沈宅大门外就种着这么一颗泡桐树,每年三月一开花,甜丝丝的气味飘的满街都是。
丙申年春闱放榜,新科三甲跨马游街就是像这么个天气。
那天有艳阳,有花香,有围观人群的喧闹……
一样的喧闹……
等等,喧闹?
自己不是躺在荒郊废屋的土炕上吗,怎么周遭就这么吵了?沈芝草迷迷糊糊……
眼前渐渐从模糊到清明,沈芝草发觉她此刻似乎是正站在一个不矮的楼阁上。身前横着红漆栏杆,一抬头就是雕着珠宝吉祥草的雀替。
她吃了一惊。
自己这是,临死之前……梦回明月阁了?!
明月阁是沈园临街建起的一座高阁,气派恢弘,楼上的风光也是美甚。但沈芝草自幼身子不好,倒是极少上来。不过眼前的情形,却是撞上了她关于明月阁为数不多的记忆。
就是在这儿,她扯上了一根困死了自己的姻缘线。抛下去的绣球砸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如意郎君,反倒是一只野心勃勃的白眼豺狼。
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沈芝草幻想过很多次,如果当初她没有去碰那个绣球,又或者,如果抢到那绣球的人不是陆刊,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唉,死之前还能想到这些,她果真是太不甘心了啊。
沈芝草不住叹了口气,可气才叹了一半儿便听见身旁有人猛击一掌。
随后,那人用大喜的语气叫了一声“好!”
这个熟悉的声音,听的她顿觉腿软,险些栽倒,却有人从旁边扶住。
是爹的声音!
沈芝草看着站在自己跟前儿头发微白的小老头儿,眼眶里生出热泪来。其实不过几月不见而已,沈芝草却觉得恍若隔世。
沈冬就病逝在前几个月。父亲一死,沈家就散了。顷刻之间,那些铺子、田庄莫名其妙全都到了陆刊的名下。而她的这位未婚夫,也一改往日深情,直接把她赶出了沈宅。
而现在,她也快要去了。
沈芝草看着父亲的脸,许多想说的话明明就在嘴边,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爹也看着她,脸上带着有些夸张喜色,甚至,不太合规矩地,握住她的手臂使劲儿晃了晃。
沈芝草没想到,在黄泉之下竟然是这么个相见法。挺好,算是团圆,就是胳膊有点儿疼啊。
楼下看热闹的人群传来欢呼叫好声。沈冬亲眼看见那绣球离了沈芝草的手,直奔陆刊而去了。
陆刊啊,那可是当朝探花郎!年少成名,才貌双全,有了这样的女婿让他如何不高兴?
沈冬握住闺女的胳膊晃了又晃,连连说道:“你这绣球抛得好,抛得好!”
沈芝草又迷糊了,这关绣球什么事儿啊?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沈芝草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的都是熟脸——沈家的仆从们,正齐齐向她道喜。
她一时怔住。
眼前的诸事与记忆中渐渐重合。
难道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阴曹地府?
这是、这是丙申年三月初九,她抛绣球招亲的现场!她莫非,又回到了从前?
丙申年春,是她命里最后一段极好的日子,而现在她竟然回来了!
沈家还没散,父亲也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见到父亲的欣喜让她将心底所有的疑惑都压在了后头,沈芝草涩涩地开口唤了声父亲,可沈冬没顾得上理她。
沈老爷早已撒开了沈芝草,他招到了可心的快婿,现在自己正扒着栏杆往下看。
站在一旁同样往下看的,还有她的婢女蜻蜓。
蜻蜓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拿着放置绣球的木制托盘,背在后头。
只见托盘却不见绣球,再联想刚才沈老爷说的话语和神态,沈芝草心中一紧。
完了!
那绣球现在怕是已经落在陆刊手里了。
沈家是商贾之家,规矩看的不算太严,蜻蜓才十四岁,加之沈芝草平日里拿她当妹妹看,蜻蜓过的算自在,行为举止尚还带着些许孩子气。
“小姐,你来看呐,陆探花正看你呢!”
沈芝草不想去看。
当然,不必过去看她也能忆起来——陆刊一只手里捧着绣球,另一只手扶着被绣球打歪的锦冠,抬头正往上看。远远的,用他那双蛮好看的鹿眼望着自己。
她那时候太蠢了,觉得那双眼睛当真纯的像鹿儿一般,溢着斯斯文文的书卷气。殊不知都是幌子。
沈冬看着楼下被人群簇拥着的探花郎,枣红马上的陆刊一袭红衣袍,头戴锦冠,凭着那股子少年意气就把旁人都比了下去。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快,快把陆探花请进来!”
沈冬说着就要下楼去。
沈芝草慌了,心说怎么偏偏回来的这样晚,哪怕再早一刻钟也好,也不至于眼看就要重蹈覆辙。
她赶忙疾走两步过去拦,“爹,您等等,我能不能再掷一次。”
沈父此刻心情大好,只道女儿说的是句玩笑话,遂绕开她继续往楼梯口走。
这可不行,必须得把爹拦住啊,沈芝草脑子转得飞快。
她又跟上去,揪住了沈老爷的衣袖,换了个软绵绵的语气,“爹,刚才的不作数嘛,我还想再掷一次……”
“再掷一次?”
沈父这次是真傻了眼,“这不胡闹嘛!”
沈老爷心说自己这女儿虽说打小儿身子不大好,但头脑倒是还算机灵,怎么这会儿,连脑子也不大好了呢?
沈家的仆从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小姐唱的这是哪一出。
就连一直扒着栏杆看热闹的蜻蜓听到也吃了好大一惊,转过头来看。
这不对呀!昨个夜里提起来陆探花,小姐还欢欣的不得了。就连刚才抛绣球的时候,都是冲着人去的呀。
再说了,这陆刊可是探花郎,名声又响,长得又俊,放到话本里头,得是公主都想嫁的人物,小姐没道理不满意啊。
沈冬见沈芝草此刻虽是一副撒娇模样,可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孩子这是拿定了主意想要重来。
那怎么行!
他沈冬的女儿,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嫁得,这楼下围观的人千千万,再掷一次绣球,让谁抢到还不一定,这放眼望去,哪一个又能比得上陆探花?
再者说,刚才抛绣球时他在一旁看的真真切切,自己的女儿抱着绣球,对着陆刊瞄了半天才掷下,这还没到一刻钟,想法怎会说变就变!
莫不是自己这小女身子弱,大喜过望昏了头罢?
想到这儿,沈父自然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是叫人快快把小姐搀扶下去缓缓神,想着一会儿忙完了这头再叫个大夫来给她瞧瞧。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陆探花赶紧请进家来把事儿给定了。陆刊可是人中龙凤,能结这份亲,全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眼热,他可不想到手的女婿飞了。
沈芝草本来没事儿,这拥上来搀她的人一多,她反倒觉得胸口憋闷了起来,说出的话都少了气力。
眼见着沈冬就要下楼,却无力去拦,沈芝草顿时有些恨自己这副病恹恹的身子。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街上人群忽然传来异样的骚动声,蜻蜓也跟着惊呼,让沈老爷刹住了刚要下楼的脚步。
“怎么回事?”沈冬一边问,一边朝栏杆处走去。
“陆、陆探花手里的绣球,它、它飞了!”
蜻蜓看见,那个绣球就像活了一般,从陆探花的手里挣脱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了道好看的弧线,最后落进了一个骑着匹黑马的过路人怀里。那人是个青年公子,于乌骓马上端坐,身形笔挺,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可之前蜻蜓却没看见。
应该是个过路人吧,总不会是骑着马赶过来看热闹的吧?她想。
人群的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比刚才绣球砸中陆刊的时候还要响。
竟然真的有人敢和探花郎抢绣球!
围观群众最乐得看这样的热闹,有好事者还吹起了口哨。
抢到绣球的青年一身束袖玄衫,怀抱着绣球正看向陆探花,狭长的凤目里带着点不屑的意味。
失了绣球的陆刊眼里闪过一瞬间茫然,随即便看到了正望向他的卢隌。
不知为何,陆刊恍然间竟觉得对方眼神里似有杀意,就像角度极为刁钻射鹿的羽箭带来的戾气,让他心里惴惴。
陆刊正恍着神,身下的马却动了动。他本就不太善骑,见状慌忙扶住马鞍。
这时,他才觉得从手腕处传来闷闷的痛意,撩开衣袖一看,腕骨处显出铜钱大小的一块乌青。
出了如此事件,让沈芝草精神一振。她让蜻蜓扶着,来到了栏杆旁。
听见蜻蜓说绣球从陆刊手里飞出去了的时候,沈芝草觉得心里升腾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其中,得知不至重蹈覆辙后,如释重负的感觉占了九成,剩下的一成却说不清道不明了。
也许,那一成里面有一点她的期冀呢?
她只一眼就看见了怀中抱着绣球的卢隌。
也只是一刹,沈芝草脑海中便闪过上一世的惊鸿掠影。
上一世也是丙申年,武科魁首上街夸官,她远远见过的。那武科魁首便是卢隌,着一身御赐明光铠英姿勃发,一时间风头无两。
众人皆说,丙申年文武科举当真是选出了人才。文陆刊、武卢隌,皆是经世之才,朝中有此二人,真乃大缙之幸。
沈芝草只觉得胸膛里有只小兔子在飞跑,带的她全身的血液也跟着沸腾。她万万没想到,这辈子,绣球竟然会在卢隌的手里。
她紧紧地盯着卢隌,生怕他下一刻就会丢下绣球打马跑掉。
卢隌也看着沈芝草,似乎只有一直这么看着她,自己才能安心。
这一世,小姑娘正生机勃勃地站在明月阁上。他怀中抱着的,是她的绣球。
一瞬间,卢隌觉得喉头微微有些发酸。他堂堂七尺男儿,竟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那份热泪盈眶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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