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芝草被扶下明月阁的时候心里头轻飘飘的,像是掉进了云彩里。

    那可是卢隌啊!比起陆刊,更不可肖想的人物。丙申年的武举状元,被世人称作“两解世间无”的奇才。

    蜻蜓扶着她,穿过条条连廊回到后院。

    直到回到闺房坐定,沈芝草脑中还全是卢隌拿着绣球的样子。

    老天爷果真待她不薄。

    重活一世,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竟也有了变数。

    明月阁外,看热闹的人群还没散,簇拥着沈家的新姑爷,把人搡到沈宅黑漆大门跟前。

    到头来,不乐意的只是沈冬一个人儿。

    他闻着东南风里夹杂着的花香,觉得熏得他脑仁儿都发胀。

    外头看热闹的人群正闹得厉害,都吵嚷着让沈家快快开门迎婿。

    薛管家看着老爷头疼成这副模样,弱弱地来了句,“老爷,要不我让外边那位先回去?”

    沈老爷心里头那个气啊!

    怎么就遇上这么个人,偏偏在这个时候不揣冒昧地跳出来,存心坏芝草的姻缘!

    沈冬揉着太阳穴,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请”字。

    外边的看客们见沈家大门紧闭,半晌不见派个人出来,闲言四起,都道沈冬是不是不满意这个新姑爷。

    不过也不难猜。虽说后来抢到绣球这位瞧着模样气度也是不凡,可名头到底不敌陆刊的。任他是哪家的公子哥,可丙申年探花郎只有一个。一时间到手的探花姑爷没了,任谁心里头也不会好受到哪去。

    若是平常,围观人群也该散了去。只不过这沈家也算是京城富户,沈冬从商多年,素来以信誉闻名,便还是有不少人留下,想看看这事儿最后怎么收场。

    过了好一会儿,从沈家才出来了一人儿。

    来人自然不是沈老爷,也不是薛管家,连男仆也不是。就是普普通通一门房,引着卢隌从偏门进去。

    这摆明了是要下新姑爷的面子。

    众人皆为新姑爷的前路唏嘘。

    卢隌被引到堂屋坐下,沈老爷叫人上了茶。

    沈冬喝着茶,抬眼打量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你叫什么名字?可是京城人士?”

    “晚辈卢隌,祖籍畹城,壬辰年方迁至京城。”

    卢隌?这名字听起来确有些耳熟。

    沈家祖籍也是畹城,后来随着沈冬经商有方,生意做到了京城,才举家搬到到京城来。

    “哦?既是如此,你家中是做什么的,有几口人?”

    “家父从医,家母早年亡故,家中还有一兄长,名唤卢阳。”

    畹城人士,家中行医,又姓卢。沈冬暗想,莫不是跟悬壶济世的神医卢正济有点关系?

    卢正济乃是天下名医,正是畹城人。沈芝草自幼体弱,沈家便寻各路名医给她调养。卢正济虽是畹城人士,却漫天下游历行医,一直无缘得见。

    沈冬醒了醒嗓子,继续道,“那你可是继承你父亲的衣钵,行医为生了?”

    “兄长继承父亲衣钵,现在太医院当值。晚辈无能,尚还在兵部观政。”

    兵部观政,那不就是有功名喽?

    沈老爷突然想起来卢隌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了。卢隌,是太慷九年,畹南地区的解元。

    这算是问了这么半天,沈冬为数不多对这个女婿稍微满意的点了。可若是和陆刊的条件比起来,卢隌还是差了一大截。

    照现在的情形,在太慷十年的春闱上,卢隌应当是上榜了的,不过只是落了个二甲进士出身。这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翰林院自然也进不去,只能下拨到六部观政实习,连个品级都没有。

    陆刊可就不同了。一甲的探花直接便能授官翰林院侍读,官居五品,若是与陆刊结亲,那芝草嫁过去可就是官太太!

    像卢隌这样,在兵部观政,熬了三年还未授官,可见是没有门路。芝草要是就这么嫁过去,还不知道要熬多久。

    就算卢隌熬够了年头,授了官,可没有门路也不好往上爬。混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在京城里能顶什么用?要是外放出京,芝草本就身子弱,跟着去岂不更受罪!

    有了陆刊在前头比着,这桩亲事沈冬怎么算都觉得不划算,对卢隌的好脾气也快消磨殆尽,只想赶紧打发他走人。

    沈老爷摆了摆手,“卢隌啊,今天就先到这吧,我这身子有点儿不舒服,这事儿咱们改日再议吧。”

    卢隌自然看出来沈冬的意思是要赶人走,现在这种情形若是非要留下来,也只能徒增沈老爷对他的厌恶。

    “既然这样,晚辈就改日再来拜访,您多保重。”

    话毕,也没作纠缠。卢隌朝着沈老爷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就告退了。

    看着卢隌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他真是没想到这卢隌走的这么利索。

    这小子倒是挺有眼力见儿的嘛,沈冬点点头,若是他也能看得出自己不太满意他作女婿,懂得知难而退就好了。

    不过关于这件事,沈老爷并没有纠结多一会儿。自己商海浮沉这么多年,对付卢隌这样的毛头小子绰绰有余,他有的是手段让他退亲。现在他急着要去看芝草。

    往后院儿走的一路上,沈老爷都再想着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宝贝女儿。毕竟她本来状态就不大对劲儿,刚刚又失了个探花郎作夫君,还指不定怎么伤心难过呢。

    ·

    卢隌从沈宅出来的时候恰好遇见了陆刊。

    此时的陆刊,没了宝马、摘了锦冠,不像刚才那么打眼儿。

    陆刊揉着手腕的余痛,朝着卢隌迎了过去,“想不到,不过是为一个绣球而已,竟用得上如此卑劣的手段。”

    若不是被卢隌刚才暗中射来的石子击中了手腕,自己也不至于丢了绣球。

    卢隌居高临下骑在马上,看着陆刊,“照陆探花的意思,若我直接从你手里抢走绣球,岂不是更没脸?”

    陆刊觉得这个人简直无耻至极。

    “可那绣球本就是沈姑娘抛给我的。”

    “哦?”

    陆刊听见头顶上传来那人的嗤笑。

    “你怎知那沈姑娘就是想将绣球抛给你?”

    到底是不是呢,探花郎心里是没底的。毕竟刚才接住绣球往明月阁上看的时候,他根本没瞧见沈姑娘的影子。陆刊只是觉得,凭着自己的相貌才情,天底下没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

    以前自己还只是个秀才的时候,乡里就常有胆大的姑娘跑来跟他说爱慕。

    这次高中,有了探花郎的名头,就是与寻常的世家公子比起来也不虚。在京城他到底还是能赢得小姐们的青睐。

    向来不都是这样。

    沈姑娘总不至于是个例外吧。

    况且,沈老爷对这件事的态度,他可是看在眼里的。

    想到这儿,陆刊又觉得自己的腰板硬了。

    “怎见得不是?”陆刊退了一步,抬头对着卢隌,

    “沈老爷见是我拿到绣球可是很满意的。”

    他刚才和人打听过了,他游街的队伍走了之后,卢隌被沈冬晾了好久才许他从侧门进的府。

    陆刊以为,这么说会戳到卢隌的痛处。

    不料,那马上的人只是松松散散地来了一句,

    “结亲后,一块过日子的是沈姑娘,又不是沈老爷。”

    陆刊觉得灌满了力气的拳头仿佛打在了棉花上,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对方说的话里,字字都带着轻蔑的尾音。

    明明迎面而来的春风清新和煦,可陆刊却被吹的浑身燥热,如置身酷暑。

    刚才围在明月阁外面的看客们都已经散去。两人说话的声音不算高,没其他人注意。

    “这婚事自古便是是父母之命。”陆刊觉得,卢隌简直是个诡辩家,

    “你暗中捣鬼,所作所为非君子。于沈姑娘,也绝非良配!”

    良配?!

    卢隌真是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会有机会听到这两个字从陆刊的嘴里说出来。

    想到这儿,看向陆刊的眼神不觉又凌厉了几分。

    “绣球招亲自古便是台下众人抢的。”

    卢隌冷冷道,

    “陆探花既是君子,若是有人向你讨要,甘把这绣球让出来不成?”

    陆刊面上一紧,对上卢隌的眼神立马软了下来。

    他怎会甘心相让。

    陆刊心里直发怵。奇怪,平日里他自诩有滔天的辩才,可现在对着这个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前的人似是能看穿他的心思,说出来的句句话都在挑弄他心底里最不堪的念头。陆刊额前出了涔涔的一层汗,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卢隌只是冷笑。遥想上一世,陆刊位极人臣玩弄权术之时,喜怒哀惧早已练就的不形于色。原来这陆首辅年轻时也不过如此。

    许是站的久了,他□□的乌骓马有些不耐烦地刨了刨前蹄,陆刊站在一旁,被吓了一跳,更觉羞愤。

    现在陆刊的样子,竟有些可怜兮兮。谁能想到如此文弱书生,竟会是日后背信弃义祸乱朝纲的权相呢?既然这样,这一世,不妨就让你跌落的更早一些。

    卢隌看着略显狼狈的新科探花,收起了眼底的寒意。

    他本不想再与之多言,打马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勒住缰绳退了回来。

    陆刊还站在原地,看见卢隌回来,原本木然的神色里泛起了一丝不悦。

    “陆刊,刚才沈老爷请我进去喝茶。”

    卢隌说话的时候特意俯了俯身,有意凑近了他,似乎是想让他把话听的更清楚些,

    “沈老爷说,我这个女婿,他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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