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子上糊的油纸破了,深秋的冷风夹着冰凉的雨丝从破窗里捎进来,可陆刊已经拿不出钱请人重新糊了。
他回屋翻着了自己从前练习作文章用的稿纸,厚厚的糊上一层。
那些纸都是毛边纸,不能防水反倒会吸水,撑不了多一会儿就要换一层,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院子里头有颗香椿树,让秋雨一打,黄褐色的叶子落了满地。瘦弱的枝杈在秋风里摇落,跟此时的陆刊一样,落魄至极。
陆刊觉得,自己算是完了。不过是侥幸过了童生试,小测时拿过几次头名罢了,凭什么自持有才。苦读十几载,竟然连个举人也中不了。
再考?他也想过再考,可今年本就是圣上开恩科,下次乡试,还要再等三年。
陆刊看了看躺在炕上不能动弹的祖母。这样的日子再过三年,他想都不敢想。
心里正愁闷着,院外蓦地传来了喧闹声,似乎一下子来了不少人。
“陆秀才!”
院门被砸的砰砰响,
“陆秀才你快开门,有好消息来!上头派人把那几个考官全拷走了,这次乡试的名次不作数了!”
陆刊闻声一滞。
这次的名次竟不作数了?!
他愣了片刻,随即才想起过去开门。
院外站着不少邻里乡亲,带头的是里正,刚得了消息就冒雨来告诉他。
“我就觉得凭你的才学决不该名落孙山,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这不,好信儿就来了。”
里正说,是这次的乡试出了纰漏,有考生给考官塞了钱,最后榜上录用的都是些子酒囊饭袋。落榜的学子们不乐意了,组织游街,往皇榜上砸臭鸡蛋。
这件事儿闹到了金銮殿,皇上知道后龙颜大怒,狠狠地查办了那几个收受贿赂的考官,还亲自拟了考题,说是下月月初组织补考。
“陆秀才,之前那次肯定是那些考官眼里只认银子,这次再去考一定能行!”
“就是啊陆秀才,咱们白鹭乡可就你这么一个厉害人儿,乡亲们可是都等着你中状元,做大官呢!”
这些话听的陆刊竟然觉得鼻头一酸,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分不清楚。
他站在院中,雨水很大,从天上倾泻下来。秋雨很冷,可陆刊此刻的心里却是像有一团燃烧的火团。
这可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
陆刊咬着牙又拿起了书本,苦读了一个月。结果果真不负众望,一举拿下解元!
四邻纷纷涌进他们家院子来道喜。
陆老太太也是高兴的,虽是说不出话来,嘴角也牵着笑。
“陆秀才成了陆解元了!可是咱们白鹭乡的第一个解元呐!”
“就凭着陆解元的才学,说不定能连中三元呢!”
众人笑得开怀,整个小屋里都洋溢着喜气。
可陆刊笑不出来。
只有陆刊知道,若不是今天有邻里拜会时带来了不少礼品,家里连一丁点儿像样的吃食都没有了。他哪里凑得齐上京赶考的盘缠!
祖母的病现在已经无力回天,日日要靠参汤吊着元气,他挣的那些钱在手里边儿根本留不住。
原本也有士绅有意资助他,可这资助也不是扶贫,没道理连着他的老祖母一块儿养。
等热闹过后众人从他家散去,陆刊一个人呆坐了许久。
面上呆呆地,心里却波涛汹涌。
他想要赴春闱,想要中状元做高官!他要穿绫罗绸缎、食珍馐美味!
陆刊真的穷怕了。
看着炕上的老祖母,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意识——只要祖母这个累赘一日还在,他就一日背负镣铐,不得飞翔。
夜里给祖母翻身的时候,陆刊咬咬牙,做出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他换下了老太太的药。
那日之后,陆刊每顿不再熬参汤,只捡便宜的草药熬出色儿来,喂她喝下。
他知道,老祖母嗅觉味觉均已经衰退,八成是喝不出来的。就算是她发觉了药有问题,也做不了什么——现下的她已经虚的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情只要他不说,便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陆老太太咽气的那晚,陆刊跪在地上,流着泪冲着老祖母磕了三个长头。
从心底里陡然生出的一种无措让他伏地不起。
第二天,陆家的小院子里挂起了白幡。
人们看见,陆老夫人仅有的这么一个孙子,没日没夜地跪在堂前守灵。人们过去劝,可陆解元不听。
后来紧接着,陆解元大病了一场。
人们说,是陆解元仁孝,祖母去世悲痛欲绝,伤了元气。
陆刊浑浑噩噩了多半月。
病好之后,他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个人儿。
自从祖母走后,他每每走过祖母生前躺过的的炕头都会抖,一合上眼,就是一夜的噩梦。他有些悔了,没日没夜地跪在老太太的灵前守灵,乞求她放过自己。
但现在他不怕了,因为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春闱在即,他已经攒足了赶考的经费,要上京去。
陆刊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没起来的清晨悄悄地离开的陆家小院儿。
他没有转过头去看看身后养育他的白鹭乡,因为他已经无法再为了这里流出一滴眼泪来。
陆刊暗暗下定决心,他要金榜题名一飞冲天,然后再也不回这个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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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陆刊已经站在了山羊行村一处破旧不堪的小院子前。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拿出钥匙开了锁,进了院子。
院子已经荒废许久,几场春雨过后,园中的蒿草长到了小腿那么高。
陆刊进京之后,才知道这天子脚下连物价也高的可怕。
一开始,他也想住寻常举子们住的客栈。有些客栈位置好,离书肆近,有些客栈里出过状元,赶考的举子们都想躺躺状元睡过的床,好讨个好彩头。
陆刊也不例外。
日后他要走仕途,这样也顺便能结交些好友,好积攒些人脉。
但一打听价格,便发觉自己根本住不起。
没办法,陆刊到牙行找了牙人,说想要赁屋,折腾了好久才赁到山羊行的这间废宅。
他就只住得起这个。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搭进城农户的板车,坐上一二个时辰进城。
陆刊是过过苦日子的,再一想到殿试之后自己说不定能飞黄腾达,他不怕这些。
他日日早出,进城和其他举子一同讲学辩论,回来之后又研读到深夜。
山羊行村没几个人和他打过照面,只知道那空了许久的废屋子里头搬进来个要考试的书疯子。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渐渐地,在京城也有了些名气。
可能也是凭着那股疯劲儿,陆刊在会试上拿了头名,殿试上也夺得皇帝青眼,点了他作探花。
今后他再也不必再住在这样的破屋之中了。
陆刊一推堂屋的门。“砰”的一声,门板直直地拍在地上,扬起尘土,他这才想起来这扇门本就是破的。
没多一会儿,他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青灰色的粗布包袱,里面装的是他在白鹭乡的旧衣旧物。
这些穷物件没什么可留恋的,只能让陆刊想起艰难的过往。
他将院中的杂草拔去一部分,清理出来一小块空地。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堆火,把包袱丢了进去。
陆刊在一旁看着青烟腾起,后又随风而散。他心中高兴,因为往事已经化为一团灰烬了。
事毕,他又悄悄地出村去。出村的路上有人拦住问他是不是前些日子租住在村里的陆举人,还问他此次春闱中举了没有,他都否认了。
他不想没事再给自己招惹这些穷亲朋。
晚上回到了落脚的客栈时,有小二凑过来,跟他说沈老爷来递了信,说有事儿要约他见面。
陆刊嘴角牵起了笑意,赏了来送信的小二一钱银子。
小二受宠若惊,嘴巴张的老大,半天都合不上,朝着陆刊作了个大揖才离去。
要是平常,陆刊是不会这么大方的。
现在虽然他的条件好了不少,可一钱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顶了寻常人家几天的花销。不过是他今日高兴,且日后估计在银钱方面也不大用发愁的。
陆刊叫人送了壶热茶进来。
他知道,是他的行事奏效了。
这也得感谢陆老太太。
若不是陆老太太传给他的那块玉,他还真没别的合适物件去送沈芝草。贵重些的礼品他尚还买不起,况且沈姑娘本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送这些没新意的恐怕也不稀罕。唯有这家传的物件,礼轻情意重,最是能表明心意。
虽说当时那个沈姑娘有点不解风情,但是东西已经到了她手上,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现在满京城都传的是沈姑娘爱慕他的谣言,还接了他的礼。这样以来,沈姑娘的名声算臭了,这样的姑娘是许不出人家的。那日抢绣球的竖子牙呲必报,也定忍不了这种事。不出几日,沈冬定会亲自来见他,一脸谄媚地求他去娶了自己家女儿。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次日见到的沈老爷明明是一脸愁容,可与他说的话,却句句落在他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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