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温尔被看管了起来,以发病为由。

    她的危险指数蹭蹭连上两级,连每天定时来给她打针的护士见到她都是战战兢兢的不敢搭话。

    门外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这间关着她的特殊病房里,除了病床,柜子,一间小小的卫生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远离住院部,位于住院大楼北面的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楼体外墙有些陈旧斑驳,掩在树影幢幢的高大树木后,剥落出了几分冷清寂静。

    小楼大部分时间都隐没在住院大楼冰冷的阴影之下,只有天气好的早晨才能获取到短暂的阳光。纪温尔运气好,她的病房在最东面,所以晒到太阳的时间会比其它的病房要久一些。

    被关在这里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星期,纪温尔每天除了吃,睡,就是在打针和熬药剂带来的剧烈反应中度过。也不知道方俨到底给她用的什么药,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会短暂的失去感官。

    听不见,闻不到,尝不出,视线模糊重影,手脚麻木得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等它自行恢复。然而恢复的过程是极为缓慢的,往往等到她状态回来了,隔天就又要继续打针。

    这样的生理折磨在前三天对纪温尔来说是最痛苦难捱的,药剂带来的副作用在她的身体里拼命叫嚣冲撞着,撕扯着她的每一处神经,像是要把她的灵魂一同狠狠撕碎。

    她除了大口大口的呼吸来缓解仿佛灵魂深处带来的撕裂和坠痛感,就只能无意识的通过薅头发来发泄心里的躁郁,屈辱和不甘。以至于当她清醒过来时,指缝间总有被她挣扎时扯断的头发。

    而她每天饱受的身心的双重折磨,在病院看来,都是正常的反应。纪温尔有时还会庆幸,幸好他们还没打算把她绑到电击椅上,用更为残忍的方式来试图将她变回正常人。

    第七天,护士通知她接下来暂时不需要再注射药剂,只是每天要吃的药又加了量。纪温尔看着堆在床头柜上的药盒,心底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烦躁又卷土重来,摧毁着她脆弱不堪的理智。

    纪温尔重重呼吸了两下,索性将药盒全部扔进了抽屉里,眼不见为净。等到彻底看不见它们,她才如释重负地瘫倒在病床上。

    连打了六天的针,她的病情究竟有没有好转,除了方俨谁都不知道。而她什么时候能被放出去,决定权也在方俨手里。她除了漫无尽头的等,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济川的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纪温尔躺倒在床尾,指尖跃动着这个晴天最后能够触碰到的一缕阳光。灿金色的光芒停在距离她脸颊毫厘的地方,将她分割在了昏沉的阴影中。

    阳光的温度停留在她指尖,纪温尔微蜷了蜷手指,耳边突然传来了外面第一道铁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病房门。她眼睫颤了颤,静静听着脚步声不疾不徐的一点点靠近,然后在她身后停下。

    她没动,只是看着阳光最终还是从指尖剥落,坠落进了住院大楼庞大的阴影之中。

    被压在身下的被角被扯了扯,微凉的被子带着熟悉的温热气息一同落在了她的脊背。那只指骨分明,修长白皙的手压下被子时,被她轻轻地握住。

    常年冰凉的手贪婪的汲取着宽大掌心的温热,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有些急切慌张。被关在这里的七天里,这是除了阳光外,她唯一能够触碰到的温暖。

    身后的人任由她紧握着自己的手不放,他在床边坐下,身体倾向她,浸染着浅淡花木香的气息瞬息之间将她淹没。

    顾郁礼抿了抿唇,眼底铺着的寒霜般的冷冽一点点的消融,缓缓开口“你之前不是答应了要给我刻一朵天鹅绒嘛,我今天把天鹅绒带来了,要看看吗?”

    纪温尔依旧一动不动,攥着他手的力道紧了几分,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来带你离开这里。”

    似乎是觉得他的话有些可笑,她轻笑了声,嘲到“顾指挥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居然敢把我放出去,他们难道没告诉你我现在很危险吗?现在让我回去,你就不怕我再发病伤害别人吗?顾指挥日理万机的,实在没必要在我这个危险分子身上费心,我待在这儿……挺好的。”

    顾郁礼只当听不出她话语间夹枪带棒的阴阳怪气,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没几两肉的脸颊。

    “如果你是当面对我说的这些话,那我或许还会相信你几分,但显然以你现在的表现,并不能说服我。”他的指腹轻慢地磨蹭过她的手背,温热的气息强势的缠绕上了她的耳畔,“你要是真的觉得待在这儿很好,想要拒绝我的话,那就请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说着难听的违心话,一边又像怕他只是幻觉一样死死抓着他不肯放,也不肯转过头看他。

    她在跟他赌气,用最笨拙的方式。

    除了方俨,就只有顾郁礼才有权利决定她的去留。只是原本应该她发病当日就提交上来的报告却不知为什么,拖了整整三天他才收到。

    而偏偏又十分不巧的是,他收到柯阳发来的电子版报告的时候,人正好在外省出任务。他无法及时赶回来,只能让柯阳盯好病院这边的情况。

    看守纪温尔的都是安全局派去的人,他们会将她每日的情况都及时反馈到顾郁礼这里。篇幅并不长的日常报告,却让人看得心惊胆颤。

    前一天只是发个烧就难受得不行的人,是如何独自熬过这些触目心惊的药物反应的,他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去想。

    他来得的确有些晚,所以即便她跟他闹脾气,逃避他的目光,他也会放任她。

    手背上的手指一下下轻慢地抚过,安抚着她积郁在心底多日的焦躁不安。纪温尔缓缓闭上眼,眉心难受的紧拢起,她咬紧了后槽牙,额发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等到她再睁眼时,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掌心的温度。

    “顾郁礼,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就像是沉入了空静的深海,感官被掠夺,耳边静得似乎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一点点的拉长拖远,直到崩断。

    只有他的温度像是幽冷的深海里燃起的一簇火苗,火舌热烈的舔舐侵占着她的冰冷,让她不至于在黑暗中失去了方向和依靠。

    反握住她的手掌倏尔收紧,纪温尔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脸颊蹭到的,似乎是他的制服袖子。

    顾郁礼望进她空洞无神,没有焦距的眼眸,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他沉默着不说话,纪温尔微偏了偏头,低低唤了声“顾郁礼?”

    心脏蓦地抽痛了一瞬,呼吸错拍,他皱了皱眉,压抑着心脏深处溢出来的熟悉的不安惶然,指尖轻轻触了触她冰凉的脸颊。

    纪温尔愣了愣,尔后循着本能贴进了他的掌心,带着些眷恋卷走了他的温暖。她有些疲惫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忍过一阵头痛欲裂后,缓缓笑了笑。

    “谢谢你,愿意来带我走。”

    她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和分寸的人,她很清楚顾郁礼可以轻而易举的让她逃离这个逼仄狭小的房间,但她却没有理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他凭什么呢,他是安全局的指挥官,虽然掌管着蓝鲸精神病院,但他没有义务对病人的一己之私负责。

    她与他的关系,除去是暂时的合作伙伴,本质上还是监管与被监管的关系。不会因为他们说过几句话,吃过几次饭,开过几次玩笑,就产生任何的质变。

    只要她一天不摆脱a级病人的身份,她就只能望到他身着黑色制服的背影,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枕在他手心里时,纪温尔想,自己不该对他发脾气的,他本就没有理由催使她把这几天积攒的脾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可是她还是没忍住,大概是心存侥幸,凭借着他们合作中积累下来的交情来试探。

    顾郁礼看着她因为极力忍耐着疼痛而煞白憔悴的脸色,眸色深暗。他抿了抿唇角,托着她的手擦过她的耳朵来到后脑勺,将她摁进了怀里。

    床尾的天鹅绒倾倒,衣摆不经意带过它时剐蹭掉了几片小小的花瓣。白色的花瓣洒落在床单上,静静的等待着凋零萎靡。

    纪温尔一动不动地靠着顾郁礼的肩膀,忍受过最后的疼痛后,感知一点点的开始恢复。她掐紧了手心,循着那簇温热的火苗,逃离了让她沦陷的深海。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门外传来了方俨高声争论的声音。他大概是愤怒极了,因为有人擅自打开了关着纪温尔的屋子。门口看守的人拦着方俨不让他闯进来,纪温尔几乎能想象到他怒发冲冠的样子。

    她无声地弯了弯唇角,缓缓睁开了眼,入目,是凌乱的倒在床尾的花束。她伸手拈起一片花瓣,有些好奇地开口。

    “这就是你想让我给你刻的天鹅绒吗?”

    顾郁礼身形微顿,侧头看了过去“嗯,这是今年开的第一批花。”

    “你种的?”

    “嗯。”

    纪温尔在他怀里低低笑了声,揶揄道“没想到顾指挥居然也会种花啊,真接地气。”

    “会种花就是接地气了吗?”

    “因为顾指挥看起来,更像是会收到花的人。”

    “……”

    她又问“这么多花,你怎么就种了天鹅绒呢?”

    顾郁礼垂眼看着像一颗颗六芒星簇拥在一起的天鹅绒,半晌,唇畔轻牵起了一抹笑意。

    “大概,是因为它太脆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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