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坊里渐渐有人来看书,也有相熟的客人,还没进门就开始贺喜。“甘兄,恭喜恭喜。生意兴隆。怎么没见挂对联?”
只听得那姓甘的书坊老板笑着说:“我最近搜罗古人笑话,编成一本歪书。倒是有一上联,你听:一册小书,心连三代,为儿乐,公婆睦,阅尽古往今来,智勇贤良轮番出阵;这下联却把自己困住了,黄兄可有好的对子?”
那客人沉吟良久,答道:“都说出上联的是神仙,对下联的是通天。这必须等我这通天,回去后慢慢斟酌。”
姓甘的老板倒也不相逼,只是轻笑着说:“又后悔在这里姓了黄,要搬去ah了吧?你黄家乃此地大姓,先人珠玉在前,那到底是后人负了先人,还是先人累了后人呢?”
客人本是心思极敏的,立马反唇相讥:“所以后人之计,不在庙堂,而在山水之间。今甘仪笙坐堂卖笑为生,不是,卖笑话为生,无它,唯嘴贱尔。”
甘仪笙受此猛然一击,不由愣了一下,两人相视而笑。
主人拿出自己编撰的笑话,送给客人,故意文绉绉地说:“蒙黄兄鄙视,幸何如之?
小弟久居洞庭湖,也有杜工部咏芦苇诗一首可自保,《蒹葭》,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古人善为芦苇作诗,却未必曾与芦苇共生。
说出来黄兄莫笑话,弟以渔舟飘零于江湖之间。常居湖山野地,以芦苇做窝,树枝立柱,青草为棚。
弟自小便知,芦苇腹虽空,然而以群力,遇狂风而不倒,立巨浪而身坚。芦苇皮虽脆,然而以独身,断则守于篱,枯则助于火。得一把细灰,犹覆于黄土,为青苗辅。
芦苇吸天地之气,挡害为仁,舍身为道,所以生生不息。
世上人事,常以知一为知全,大智如杜工部,未必真知芦苇,不过是自怨自艾罢了。所以黄兄也未必知我。今日此辩,可自保乎?”
不等黄姓客人琢磨完甘仪笙的话,书坊外县令差书办来贺喜,奉上贺仪若干,顺便讨一对联挂于内堂。
伙计一会儿磨墨前来,甘仪笙也没怠慢,提笔用正楷写就:富贵风从平地起,悠闲雨自白云来。待墨干,书办自己取去交差。
有顾客要买《常笑无妨》,伙计说五十文一册。顾客嫌贵,说杜诗不过百文一册,要与掌柜评理。
甘仪笙刚走过去,顾客先声夺人,嚷道:“掌柜的两本笑话集,就能与杜诗同价,烦请掌柜自问,学识比杜工部如何?”
书坊里其他顾客或站或坐,都将一半耳朵朝向这里,要听一个热闹。
甘仪笙扯过一把算盘,将珠子上下一拨,苦笑着说:“这位仁兄,我编这本小书,选前人逸事,原是仰慕先贤的智趣,立意不高,却也不坏。
书一编成,即送往潭州书局,其中纸张,油墨,又蒙书家审校,技师排版、印刷,工友装订,伙计运送,期间各种花费,分摊到每本小书身上,何止四十文。
况且我这几千册书,又未必能卖清;即使卖清,旷日持久,铺租,人工,食宿,税费,其它用度;我若单为这一本小书,劳心费力,可否商取一文,聊慰寸心?
如此,则以四十九文为基础,杜工部高才,每册许钱五十一文,小弟庸才,每册思得一文,仁兄以为如何?”
顾客倒也知理,结账自去了。甘仪笙在书坊与客谈笑风生,不觉日已过午,便约请黄姓朋友去陈记渔家吃鱼。
书办这时又回头来找,转县令话,说是上联“富贵”二字不妥。甘仪笙便重写了一幅“风贵从平地起,雨闲自白云来”,敷衍了他。
陈记渔家的厅堂里,黄姓客人正看着桌上,一锅子鲶鱼汤在翻滚。两三斤一条的野生鲶鱼,常是在湖洲深处,水草茂密的地方藏着,等闲难得捕到的。他是龙阳人,就好这个鲜味。
在后厨,甘仪笙和陈望站在墙边,看着厨工做菜。甘仪笙问道:“师兄,做得怎么样了?”
陈望说:“陆樵师弟在训练新加入的帮众,褚衡之师弟还是在大营,大家苦心经营多年,实属不易,都很谨慎。我想师弟你是最知道形势的,此时在此地设店联络,公开行动,一定有所谋划。我们常笑门隐忍这么多年,都憋着气呢。”
甘仪笙说:“看厅里那个,黄识。龙阳来的,是边界上的人。他明着是在官商中间走动,却不动声色地把乡社势力弄到这里来。靠龙阳那一块,乡里全躁动了。外敌入侵,内患又生。赋税涨了又涨,层层加码,乡里只有地皮刮不动了,就还留着。
乡民卖儿卖女的,也不在少数。活不下去了,反正是个死,蚂蚁都要捏来吃的。湖区是挡不住乡社了,迟早是会大乱的。”
陈望说:“钟其理师弟从襄州传书来,在黄河以北,宋军连败。石闲已往东京,持的也是堂主专用口令,一心为公。我让小五去请你来吃饭,就是说这事。石闲既然被拱上去了,得有个堂号。在一念堂,心意堂,为志堂,公正堂之后。”
甘仪笙思索了一会,说:“阅世堂。传令各分堂堂主周知,石闲为常乐门阅世堂堂主,管理京畿路开封府四围之内所有潜伏弟兄。阅世堂口令,上下同阅。”
二人正商议间,黄识在厅里喊道:“甘兄,鲶鱼熟了,来吃吧。可惜,要有一把胡椒就好了。”
甘仪笙笑答道:“胡椒就没有,赵州桥有一座。给你搬过来架桌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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