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纵使有着再多的难为情,她也不得不向太医倾吐秘密,只望能解此之困。
于是她短暂性地抛开羞耻,将自己的梦境简略讲述给了太医,当然必不可少地掩盖了一些无关轻重,难以启齿的内容,譬如梦到慕容曜的那次。
此次能豁出去,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誓要一次解决此事,毕竟宫中太医不同医馆郎中,识得她的身份。
“王妃是说,这种病症是从晋王殿下薨逝以后才出现的?”孙太医捻须问道,他的脸上并未异色,只是在凝眉深思,仿佛对梦的内容并不惊奇,只是将之当作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是的……”相雪露吞吞吐吐地答道。
“其实王妃这种症状,并不算什么离奇之症,民间或许因为忌讳谈论甚少,但臣之前对各种精神病症都有一番探究。”
“某本医书中的一章,就记载了十余个事例,例中病患所得之症,与王妃相差无几,皆是丧夫未久的青年女子。”孙太医娓娓道来。
“新寡妇人,骤然生活剧变,情之所系,夜之所梦,倒也再正常不过。医书所载之病例,大多不过半年,病症自然消解。”
孙太医安抚相雪露道:“故王妃亦无需太过忧心,此不是癔症,也无需用药,只用安心静待半年,自是时到病除。”
太医院的医术自是比外面的医官精湛太多,相雪露也更愿意相信太医的话。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孙太医并没有像那日的老郎中那样,劝她另寻新欢,以解饥渴,要不然,她怕是里子面子都要丢尽了。
不过一想也是,太医院的太医又怎会对堂堂王妃说出此等无礼之语。
现在看来,此事的眉目清晰了许多,解决之法倒也简单,甚至都不需要吃什么药,只用静待它自然消失。
只是,半年之期……也太久了。
现在,才不过一月,梦境就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程度,里面的许多景象,是她从前不敢想,也想不到的。
若是继续这么任它度过,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坚持到那时。
太医离去以后,相雪露让宫人上了一杯热茶,她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没过多久,手心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微颤着手将茶杯放下,望着杯沿上方蒸腾的乳白色雾气,忽然在迷蒙的脑海中冒起了一个想法。
终归是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不想等到半年,便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有些法子,不管看上去是否靠谱,都可以尝试用一用。
她从前就听说,大护国寺的佛法甚好,香火繁盛,香客如织,有求姻缘的,有求功名的,只要心诚,往往尤其灵验。
就连皇帝替国朝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要去此地。
妙贤法师是寺中的住持,佛法深厚,修行精深,太后每年斋月,都会去寺中小住,听解经法,对大师甚是欣赏。
直言妙贤法师是德高望重的出家人,有佛祖之相,慈悲众生,每逢被他点拨一番,总会豁然开解,如听仙乐。
相雪露觉着,自己此时似乎也到了心神不宁,被不干净的东西缠身,需要佛光普渡的时候。
她打算这几日就寻个由头,入寺静修几日,吃斋念佛,净化身躯和心灵,再接受法师的指点,驱除心魔。
于是,见到太后的时候,她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意图,言道是仰慕妙贤法师已久,一直渴望听他讲解经坛,从前被王府事务所困,如今得了空暇,想去聆听一番,修行佛法。
太后很是支持,立刻就给相雪露安排好了出行所需的一切,还对她说,让她安心做自己的事,不用太挂念她。
住到想回来的时候再回来。只希望她能得大师开解以后,不再为前事所拘束。
虽然两人心思不同,但这一刻倒是有着同样的希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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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护国寺坐镇于京郊的圣境山上,圣境山山腰以上,常年云雾缭绕,仿若佛家的无量之天。
每日巳时,东升之阳将天幕染上万丈霞光,此时,悠悠钟声敲响,仿佛佛从西天而来,光辉现世。
相雪露来到大护国寺时,甫一进入,就被周围神圣静谧的气氛所感染,由身到心的感觉被洗涤了一番。
内心变得极为空旷宁静,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好似从此魑魅魍魉不得近身。
事前太后曾去信告知了妙贤法师,她今日会来拜访的事,故刚进佛寺,便有小沙弥引她去往居所,将行李一应放下。
居处也是一个清幽之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众僧诵经声。
相雪露越发安心了不少,佛门森严之地,想来也不是什么鬼魅都敢过来的。
妙贤法师午时之前都会在佛殿诵经,教导弟子,小憩片刻后,会去经房抄写一二经书,尔后才有时间与她相见。
她时间宽裕,并不急迫,收拾安置好一切后,一个人便慢慢地出门,顺着佛寺幽静的小道,走到与妙贤法师约定的经殿。
这个佛殿的位置很是隐蔽,寻常游人都找不着这里,因此隔绝了大多人烟,可以供他们不被打扰地交谈。
佛殿正中,坐落着一座巨大的释迦摩尼佛像,佛陀闭目含笑,双手交叠,放置于膝上,不怒而威,相雪露一踏入殿内,就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心中再不敢有其他杂念。
她寻了一张蒲团,跪坐其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面对佛像,虔诚地默念经文。
佛经似乎真有清心的效果,几番循环之后,她心中越发清明,身体也仿佛舒畅起来。
直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呼唤:“施主。”
她睁开眼睫,向上望去,只见慈眉善目的妙贤法师正静立于她的面前,妙贤法师一手竖掌,立于胸前,朝她微微一礼,相雪露也连忙予以还礼。
“贫僧为弟子讲解经坛,耽搁了时间,让施主久等,实在愧意。”妙贤法师歉道。
相雪露自然不会怪罪,直言无事,反而是自己在方才的时间里,独自参透领悟到了一些东西。
妙贤法师见此,微微一笑,拿出一本经书,开始为她讲经释意。
他的话语像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是能将复杂的经义讲得通透易懂。
让原本枯燥的佛法,变得有趣起来。相雪露听得很是入迷,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妙贤法师的声音十分清悦,看起来与外表并不是一个年纪。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自动在心中归于,这是法师修佛已久后的功力外显。
于是越发恭敬起来。
只是,讲着讲着,佛经的内容好像和初始有些不一样了,逐渐偏离了原来的主旨,内容也变得不对劲起来。
“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故有空乐双运,达之以欲制欲。”(1)
“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1)
妙贤大师讲述的是佛教典籍中的一个故事,残暴的明王被妩媚的明妃所感化,以爱欲引至正途,抚平他的内心,从此,天下长生不再为之所苦,间接得到了拯救。
纵使是在讲述这样的经典,妙贤法师的声音仍旧是宁静出尘的,这让心思有些浮躁的相雪露不由得暗中唾弃自己不能净心,满脑子歪心思。
她满怀着这样羞愧的心情反思自己,又听了半晌,竭力压下身体里产生的躁动。
直到脖子微酸,不经意地抬目,视线从妙贤法师的脸上一扫而过。
一时间,胸腔中惊涛骇浪,她差点尖叫出声。
让她震惊的,不是别的,而是妙贤法师本人。
同样的唇边含着一丝淡笑,但面容却不再是那个悲悯的长者,而是变成了——
慕容曜的脸。
相雪露惊得从蒲团上跌落,几乎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想逃离此地。
但还没逃出几步,脚踝处便传来一股巨力,将她整个人都拽住了,再向前不得。
她僵着身子,慢慢回头,看到面色温柔的禅师正缓缓弯下身子。
他一身僧袍,垂至脚底,一尘不染,面容上仿佛也蒙着一层清辉,看起来和平素给人的感觉颇为不同。
明明是一副包容万物,普度众生的表情,却让相雪露从内至外地生出一股寒意。
方才听见的经义也被裹挟上了一层森冷的外壳。
“施主,为何要逃?”禅师面上带着清浅超然的笑,柔和地问着她。
话语是温和无比,手下却依然捏着她的脚踝,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仿佛捏着某种小动物的后脖颈,只想听见它们柔弱无助的低泣,来满足上位者心中的某种趣味。
“你……你,我……”相雪露牙关大颤,上下直哆嗦,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施主,如此这般不安分,怎能悟得佛理?”他慢悠悠地说着,仿佛神明对着自己的造物,一切尽在掌控,一点也不着急。
他手指轻捏了一下她脚踝的关节处,引得她一声惊呼,他面上的笑意越发扩大,改为一下下顺着她的脚踝到小腿用拇指摩挲。
“昔有婆罗门国王毗那夜迦杀戮成性,得观世音菩萨化为女身度之,毗那夜迦见之,欲心炽盛,求与相交,后为菩萨度化,皈依佛门。”(2)
他的声音带有佛音的余韵,一声声荡响在大殿之中,话的内容,却与那圣洁的表面截然相反。
“敢问菩萨,可愿度我?”
心怀众生悲苦的佛,在此刻面对一个凡人女子,却虔诚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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