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巳时，我便到了凌府前
与云心先生一同前往安庐
安庐
“不错！前日的清谈令小弟受益匪浅，回去便大修了我那篇治农经论”
“贤弟的经论向来出彩，看来今晚便能得一观了”
“这可不敢当，谁不知李兄的经注微言大义、利益独到，小弟还在等下卷呢”
“这就是传说中的商业互夸吗……”
走在安庐街上，随处可闻这样的对话，虽然这对话让我听得有些牙酸，但也感觉这样的风气十分有趣
“听闻安庐府内因无世家，重考学、喜谈政治，有“清谈论政”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我说道
“不错。如今大景世家林立，虽有清崖书院为寒门学子多出了一条路，但京中地方的官员仍是世家子占据十之八九”
“安庐府是寻常出身士子的天下，这样的风气也是三十六府内的独一份了”凌晏如淡淡答道
“这么一说，还真是。”
“他们言谈间都只提彼此的文章成就，从不提家世头衔……还真少见”
“明雍书院中虽是只论学礼、不论朝礼，但彼此间往来还是会提“宣威将军之女”、“刑部侍郎家的公子”之类的话”
“就好像无论自己做得多好，都与家世脱不了关系……”我说道
“哦这么说来，你认为你们自身的成就，是与家世无关了”凌晏如瞥了我一眼
“自是有关，譬如我，因为父亲领兵，我自小也耳濡目染。往小了说，武艺、兵法都是跟父亲学来的；往大了说，我能理解行军之艰，会比一些未经过沙场的人更在意将士疾苦”
“这些便都不能说与家世无关”我缓缓道
“你能看到这一层，不错”凌晏如点评道
“任何人都会受其家境、经历的影响，安庐子弟背后无世家支持，只能靠自身才华，所以往往更加好学勤勉”
“这样的勤勉心性，也与他们身在安庐脱不开关系”凌晏如淡淡道
我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自是明白的
“那，首辅大人会更喜欢安庐的考学之风吗？”我问道
凌晏如在朝中与大公主一系对立，大公主得宗亲世家襄助，我便认为凌晏如会多去寻清流士子的支持
“世家子眼界高远，寒门出身体察人情，可用者不问出身。治国之道，更不能言喜好”他说道
凌晏如为政严苛，铁腕之名我早有耳闻，但今日却听到了更多他亲口谈及的理念，我便觉得他的政见不该是传闻中般
“首辅大人，想要的……是不止于此的东西”我看了眼他道
凌晏如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似乎一下就听懂了我言外之意
但他没有回答，抬手示意我看向不远处的告示牌
“安庐新税策”
我细读一遍，吃了一惊。这新策竟是要改税制，白身削税额十分之一，官身则以官职高低加收赋税
此外，还多了一条依据实际收入按比收税的“入税”，意为收入之税
“首辅大人，府城地方还能自改税策的吗？”我说道
“寻常自然不行，安庐府向朝廷通报过。安庐府尹递了一折完整的新税策案，想在安庐试行一番”
“内阁论过后，认为试行也无不可，便令其推行了”凌晏如解释道
“想必首辅大人来此便是为了此事吧？”我说道
凌晏如不置可否
“走吧。我同安庐巡抚说好的时间是五日后，这几日便先住栈”他说道
“原来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微服私访呢”我轻笑道
“……那也是我，还在书院的学子想什么呢”他无奈道
凌晏如能跟我说笑一句……已经算进益了
我自我安慰的想
那新税策的公文看起来刚刚张贴不久，往栈去的路上，我听到路人都在谈论此事
“自然是好事！平民劳苦一年，所得大半都缴了税，身居高位者却可免税，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这是什么道理！”
“未必全妥吧，“依官职加税”这一条，官老爷们哪肯干”摊主道
“减平民税额我自然支持，但我朝官员官银本不算多，这条岂不是让为官清廉者压力最大”
这些人衣着朴素，看着就是寻常百姓，站在喧闹街市的摊位前话家常一般闲聊，却是对新政新策各有见地
“首辅大人，安……”
我尚未说完，他打断道
“如今我们不过是寻常路人，这几日先改一改口吧”
“那……先生”我思虑道
凌晏如微微颔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先生，安庐人人懂政谈政，并不限于书生仕子，这风气倒是有趣”我说道
“若说街坊百姓喜欢谈政，苍阳也有此风。不过，安庐不仅是谈，也重行”
凌晏如示意我看向那卖墨的摊位，我发现摊位底下有好几本书，都是科考常见文章
“这……难道这位姑娘，也有心参加科举”我问道
“说不准”
我遂生了几分好奇之心，上前搭话
“这墨怎么卖”
那卖墨姑娘惊讶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
“哈哈，这位姑娘是外地来的吧”
“哦如何得知？”
摊主姑娘从那摞“墨块”中拿起一块，轻轻一掰，给我展示断面
我发现这“墨”中似是沙瓢一般的馅料，还能看见花生和瓜子碎……
“原是吃的”我说道
“可不是呢，只有咱安庐才有的墨子酥，味浓甜香，来尝尝”
“这块算我送你的，放心尝！”她热情道
“咱安庐的墨子酥可是被称作“香招云外，味引洞中仙”，小姑娘，不亏，快尝尝吧”令一摊主道
我接过，轻咬一口，口齿留香，香味极浓
“尚可”我点评道
“给我称半斤吧，也给我家先生尝尝”我说道
“好嘞！”她热情道
说完我才反应过来，方才我无意中说出“我家先生”，如今话已出口也不能再说什么，不知他作何想法
果见凌晏如瞥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对“我家先生”这个词有什么意见……如果他表情再多些，我倒能猜猜
接过这墨子酥，我便从腰间拿出一片金叶子付给她
“姑娘，这只需二十文即可，用……用不着金叶子”她似是惊讶的很
“无妨，不用找了”我随意道，随即便朝云心先生走去
“先生尝尝，这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甜，你介意吗？”我问道
凌晏如似乎叹了口气，但到底接了我递过来的纸包
“你本来是去做什么的”他问道
“问那姑娘是不是准备考……”
“……忘了”我反应过来道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了先生，方才说安庐和苍阳都有谈政之风，为何一国之都的宣京反而少见这些”
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只不过为了转移话题故意问道
而凌晏如好似看出我是在明知故问，也不戳破我，开口道“天子脚下，万事都需格外留神，一个行差踏错都可能会取祸”
“生活在宣京的人，多少都不敢妄论政事”
“可这算不算闭目塞听，不听人言广开言路才会知天下事，为天下计”我说道
“你说的有理，但若纵容妄论政事，以言惑众，甚至掀起邪风动摇皇权，便是取死之道”
身为皇室之人，这些我自是了然
我正在低头垂思，忽然感觉凌晏如看了我一眼
“你认为这样的君道，不妥吗？”
“妥当，但也不妥”我说道
他并未多言，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若说不妥，如此政道已持续千年百代，真不好的话早该被取代了才是”
“可若说妥当，这其中的弊端先生与我都看得分明，当真妥当吗？”
凌晏如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无论你日后笃信哪一种路，只要你愿意去想，去试着做，都不会是坏事”
“我明白，不过现在……我想听先生的想法”我朝他说道
“天下之权系于一人，逢圣主则黎民安，逢昏君则天下乱，千百年来皆如是”
我自是知晓他话中深意，当今陛下沉迷长生之术，不问朝政，实在算不上什么明君
不过我二人对此事，都没有再多话
“到了，就是这家栈”他淡淡说道
这几日我同凌晏如在安庐各处私访，我记录了当地许多人对新税策的不同看法，也从凌晏如处学到了许多
他对治政有独到见解，却从不会否定我的观点
无论我说了什么，他总是能从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找到合理的部分，帮我分析。几日下来，获益匪浅
而我也察觉了我这几日的失态，我在安庐的性子有些过于跳脱了，我在宣京从不会把自己真正的想法与神情表现出来，在安庐却屡屡失态
或许是因为此处是安庐，没有许多眼线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以学子的身份听政学习，没有公主的束缚。又或许是因为……我在云心先生面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直以来展露的都是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我回神之后，发现云心先生点了除了我喜欢的几道菜外，还点了几道辣的菜
“先生喜爱吃辣”我惊讶道
“我会喜欢吃辣，让你很意外还是你意外我这种人……也有喜好”他冷淡道
我一噎
我反应过来，他在世人心中是首辅，为政严苛，铁血手腕，众人皆是恨他惧他，一些为官者则谄媚讨好，怎会有人真正在意他的喜好，时间一久，恐怕他自己也习惯了
而我是他的昔日学生，方才这一问恐怕与他人无异，让他以为他在我心中也是一个不应该有喜好的人，想到此，我的心便抽痛了一下
是啊，有什么比自己一手教大的学生也以为自己不该有喜好，更让人寒心的呢
与云心先生一同前往安庐
安庐
“不错！前日的清谈令小弟受益匪浅，回去便大修了我那篇治农经论”
“贤弟的经论向来出彩，看来今晚便能得一观了”
“这可不敢当，谁不知李兄的经注微言大义、利益独到，小弟还在等下卷呢”
“这就是传说中的商业互夸吗……”
走在安庐街上，随处可闻这样的对话，虽然这对话让我听得有些牙酸，但也感觉这样的风气十分有趣
“听闻安庐府内因无世家，重考学、喜谈政治，有“清谈论政”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我说道
“不错。如今大景世家林立，虽有清崖书院为寒门学子多出了一条路，但京中地方的官员仍是世家子占据十之八九”
“安庐府是寻常出身士子的天下，这样的风气也是三十六府内的独一份了”凌晏如淡淡答道
“这么一说，还真是。”
“他们言谈间都只提彼此的文章成就，从不提家世头衔……还真少见”
“明雍书院中虽是只论学礼、不论朝礼，但彼此间往来还是会提“宣威将军之女”、“刑部侍郎家的公子”之类的话”
“就好像无论自己做得多好，都与家世脱不了关系……”我说道
“哦这么说来，你认为你们自身的成就，是与家世无关了”凌晏如瞥了我一眼
“自是有关，譬如我，因为父亲领兵，我自小也耳濡目染。往小了说，武艺、兵法都是跟父亲学来的；往大了说，我能理解行军之艰，会比一些未经过沙场的人更在意将士疾苦”
“这些便都不能说与家世无关”我缓缓道
“你能看到这一层，不错”凌晏如点评道
“任何人都会受其家境、经历的影响，安庐子弟背后无世家支持，只能靠自身才华，所以往往更加好学勤勉”
“这样的勤勉心性，也与他们身在安庐脱不开关系”凌晏如淡淡道
我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自是明白的
“那，首辅大人会更喜欢安庐的考学之风吗？”我问道
凌晏如在朝中与大公主一系对立，大公主得宗亲世家襄助，我便认为凌晏如会多去寻清流士子的支持
“世家子眼界高远，寒门出身体察人情，可用者不问出身。治国之道，更不能言喜好”他说道
凌晏如为政严苛，铁腕之名我早有耳闻，但今日却听到了更多他亲口谈及的理念，我便觉得他的政见不该是传闻中般
“首辅大人，想要的……是不止于此的东西”我看了眼他道
凌晏如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似乎一下就听懂了我言外之意
但他没有回答，抬手示意我看向不远处的告示牌
“安庐新税策”
我细读一遍，吃了一惊。这新策竟是要改税制，白身削税额十分之一，官身则以官职高低加收赋税
此外，还多了一条依据实际收入按比收税的“入税”，意为收入之税
“首辅大人，府城地方还能自改税策的吗？”我说道
“寻常自然不行，安庐府向朝廷通报过。安庐府尹递了一折完整的新税策案，想在安庐试行一番”
“内阁论过后，认为试行也无不可，便令其推行了”凌晏如解释道
“想必首辅大人来此便是为了此事吧？”我说道
凌晏如不置可否
“走吧。我同安庐巡抚说好的时间是五日后，这几日便先住栈”他说道
“原来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微服私访呢”我轻笑道
“……那也是我，还在书院的学子想什么呢”他无奈道
凌晏如能跟我说笑一句……已经算进益了
我自我安慰的想
那新税策的公文看起来刚刚张贴不久，往栈去的路上，我听到路人都在谈论此事
“自然是好事！平民劳苦一年，所得大半都缴了税，身居高位者却可免税，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这是什么道理！”
“未必全妥吧，“依官职加税”这一条，官老爷们哪肯干”摊主道
“减平民税额我自然支持，但我朝官员官银本不算多，这条岂不是让为官清廉者压力最大”
这些人衣着朴素，看着就是寻常百姓，站在喧闹街市的摊位前话家常一般闲聊，却是对新政新策各有见地
“首辅大人，安……”
我尚未说完，他打断道
“如今我们不过是寻常路人，这几日先改一改口吧”
“那……先生”我思虑道
凌晏如微微颔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先生，安庐人人懂政谈政，并不限于书生仕子，这风气倒是有趣”我说道
“若说街坊百姓喜欢谈政，苍阳也有此风。不过，安庐不仅是谈，也重行”
凌晏如示意我看向那卖墨的摊位，我发现摊位底下有好几本书，都是科考常见文章
“这……难道这位姑娘，也有心参加科举”我问道
“说不准”
我遂生了几分好奇之心，上前搭话
“这墨怎么卖”
那卖墨姑娘惊讶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
“哈哈，这位姑娘是外地来的吧”
“哦如何得知？”
摊主姑娘从那摞“墨块”中拿起一块，轻轻一掰，给我展示断面
我发现这“墨”中似是沙瓢一般的馅料，还能看见花生和瓜子碎……
“原是吃的”我说道
“可不是呢，只有咱安庐才有的墨子酥，味浓甜香，来尝尝”
“这块算我送你的，放心尝！”她热情道
“咱安庐的墨子酥可是被称作“香招云外，味引洞中仙”，小姑娘，不亏，快尝尝吧”令一摊主道
我接过，轻咬一口，口齿留香，香味极浓
“尚可”我点评道
“给我称半斤吧，也给我家先生尝尝”我说道
“好嘞！”她热情道
说完我才反应过来，方才我无意中说出“我家先生”，如今话已出口也不能再说什么，不知他作何想法
果见凌晏如瞥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对“我家先生”这个词有什么意见……如果他表情再多些，我倒能猜猜
接过这墨子酥，我便从腰间拿出一片金叶子付给她
“姑娘，这只需二十文即可，用……用不着金叶子”她似是惊讶的很
“无妨，不用找了”我随意道，随即便朝云心先生走去
“先生尝尝，这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甜，你介意吗？”我问道
凌晏如似乎叹了口气，但到底接了我递过来的纸包
“你本来是去做什么的”他问道
“问那姑娘是不是准备考……”
“……忘了”我反应过来道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了先生，方才说安庐和苍阳都有谈政之风，为何一国之都的宣京反而少见这些”
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只不过为了转移话题故意问道
而凌晏如好似看出我是在明知故问，也不戳破我，开口道“天子脚下，万事都需格外留神，一个行差踏错都可能会取祸”
“生活在宣京的人，多少都不敢妄论政事”
“可这算不算闭目塞听，不听人言广开言路才会知天下事，为天下计”我说道
“你说的有理，但若纵容妄论政事，以言惑众，甚至掀起邪风动摇皇权，便是取死之道”
身为皇室之人，这些我自是了然
我正在低头垂思，忽然感觉凌晏如看了我一眼
“你认为这样的君道，不妥吗？”
“妥当，但也不妥”我说道
他并未多言，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若说不妥，如此政道已持续千年百代，真不好的话早该被取代了才是”
“可若说妥当，这其中的弊端先生与我都看得分明，当真妥当吗？”
凌晏如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无论你日后笃信哪一种路，只要你愿意去想，去试着做，都不会是坏事”
“我明白，不过现在……我想听先生的想法”我朝他说道
“天下之权系于一人，逢圣主则黎民安，逢昏君则天下乱，千百年来皆如是”
我自是知晓他话中深意，当今陛下沉迷长生之术，不问朝政，实在算不上什么明君
不过我二人对此事，都没有再多话
“到了，就是这家栈”他淡淡说道
这几日我同凌晏如在安庐各处私访，我记录了当地许多人对新税策的不同看法，也从凌晏如处学到了许多
他对治政有独到见解，却从不会否定我的观点
无论我说了什么，他总是能从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找到合理的部分，帮我分析。几日下来，获益匪浅
而我也察觉了我这几日的失态，我在安庐的性子有些过于跳脱了，我在宣京从不会把自己真正的想法与神情表现出来，在安庐却屡屡失态
或许是因为此处是安庐，没有许多眼线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以学子的身份听政学习，没有公主的束缚。又或许是因为……我在云心先生面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直以来展露的都是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我回神之后，发现云心先生点了除了我喜欢的几道菜外，还点了几道辣的菜
“先生喜爱吃辣”我惊讶道
“我会喜欢吃辣，让你很意外还是你意外我这种人……也有喜好”他冷淡道
我一噎
我反应过来，他在世人心中是首辅，为政严苛，铁血手腕，众人皆是恨他惧他，一些为官者则谄媚讨好，怎会有人真正在意他的喜好，时间一久，恐怕他自己也习惯了
而我是他的昔日学生，方才这一问恐怕与他人无异，让他以为他在我心中也是一个不应该有喜好的人，想到此，我的心便抽痛了一下
是啊，有什么比自己一手教大的学生也以为自己不该有喜好，更让人寒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