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藤鼠外袍,在那榻上盘着腿坐着闭眸休息的正是前天才秘密来到楚王城的方扶南。而他一旁一副哀怨的宋案着身灰色道袍,倒是简朴。

    此时他捻着拂尘站着,思考间捏着冗长发白胡须,眼看着方扶南侧脸轮廓无丝毫着急的冷淡样子,他倒是替方扶南担心去了,在房中来回走动。

    宋案的八字眉倒下,眉宇间忧愁凝聚,脸上沟壑随着他开口说话又些许动摇:“为师还是不放心你,明日你便要一人上听风崖,还需得再次提醒,去到听风崖,可得万分小心那梁幼七。”

    他这些话说了千百遍了,可是无论如何,他还是不厌其烦的反复,谁让梁幼七对溪南宗他人一贯普通态度,可是对方扶南却像豺狼虎豹盯上好肉一般,多是垂涎,稍不小心可能就会被她叼走,叫人不得不防。

    宋案对梁幼七印象十分不好却又深刻,这全天下都知他徒儿乃十棋之首,这百年来便是他徒儿有那成神之望,率而今日渐衰落的修仙界入南山神仙之所。

    便是如此,所以那些个觊觎他徒儿的女娃子虽心有爱慕,行动又多有表露,但又知自己并无希望,也没有那心思与能力做挡他徒儿成仙路上那块顽石,所以他平日里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是那梁幼七,在许多年前代其大师兄白天作为受邀宾去往溪南宗参加溪南宗宗主设的‘流水曲’时见到方扶南,听她口语,竟是对方扶南一见钟情,此后竟是成了喜欢方扶南的第一人,作弄许多让人心生不满的事,弄得众人皆知。

    而事实任何,宋案许是最不清楚的那个,他只知道自家乖徒儿被“女妖怪”盯上了。

    梁幼七也从不知将自己喜欢收敛,也不似平常女儿家那样对喜欢的人扭扭捏捏,把保守的宋案气得火冒三丈,对她厌恶至极,甚至是曾经指着她鼻子骂她不要脸。

    此番上听风崖,是两个门派掌门共同商议的结果,宋案不知道具体缘由,他师兄刘远道说是去听风崖了悟看懂几年前南谕神殿送来的那卷箴言书,但宋案觉得并非如此。他心中总有种异样的感觉,那就是刘远道和岚鹤二人联合起来欺骗他让他达到远离方扶南的身边。

    如果是为那卷箴言书而上听风崖,那么后面就免不了方扶南要在听风崖上居住数日,与听风崖上众人同吃同住。

    防不胜防啊。宋案苦恼,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徒弟,只是……若人能真正的无情无义,那人还能被称之为人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劝说着自己,偶尔也会被自己和他人的话语而欺骗到,一叶障目,时限却短暂。

    那些事实摆在他面前,他不想那么优秀且前途一片光明的徒弟囿于这方小小天地,囿于情情爱爱,南山是所有人的目标与方向,他总是希望眼前这个孩子能够替他们这些无缘南山的人去看看那方更广阔的天地的。

    听见宋案提起那三个字时,方扶南眉头微动,宋案瞧见,思虑一番,但又权当自己没有看见。

    从前的方扶南从不会因为一个名字就触动,而现在……宋案不能猜想到方扶南心中想到什么,但是仅凭他的神情,他的小动作,宋案由及联想到这三个字已经在方扶南心中占有分量,而究竟是好是坏,暂时无法看出。

    就算如此,宋案也无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不然现在方扶南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他来,也仅仅只是送送他的徒弟。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既然宗主吩咐,那就得照办,只是这亲手把徒弟推向龙潭虎穴的感觉真不好受。宋案捶胸顿足。

    三个字的并不陌生的名字,方扶南听到,微不可闻的皱眉,脑中不由自主闯进这些年来她纠缠自己身影的片段,惹得他心烦意乱,再静不下心来,忍不住睁眼望着房间某处角落发呆,出神的那双深黑色眼睛无喜无悲,似那真正悟透天机,人间悲喜,红尘纷扰已与他无关的漠然。

    方扶南自是知道自家师父有多防着梁幼七,当然也害怕,谁让他是这千百年来最有希望成神者,就是因为这样,宋案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成为他成神路上的障碍。

    斩七情六欲,断人间情爱,不恋红尘过往,不念世俗之事,一桩桩,一件件,不过都是为了他成神之路的装点。只是就算梁幼七再多歪点子,也只是徒劳无功。

    这是方扶南所认为的。

    方扶南曾经无视与嘲笑过梁幼七的行为,因为他自认自己心志坚定,不会轻易对一个人动情,而且他并不打算与谁在一起,也没有想过今后与另一个人生活的生活,方扶南自知命运,也见过太多不幸,所以他从来不会像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囿于成见、情爱。

    从榻上下来,略微抚平衣上些狠的褶皱,方扶南走至桌前,将一个茶杯放正,提起白色茶壶倒了杯茶水。

    将茶杯拿起,茶水热气在面前氤氲,方扶南垂眼,看着杯中浅闷青亚麻色茶水,不由得又在茶水表面看见那个人的脸庞,他吹开茶水,吹开那道幻觉,闭眼浅呷一口茶,淡淡道:“师父不用担心。她早些时候离了听风崖,不知去做了什么事情,至今未归。

    我上听风崖的事除了您与宗主还有崖主外再无人知晓,此事也并未外传,想来她此时不知正在哪处逍遥,怎么又收到消息回得来纠缠于我?您不也是担忧这个,才一路陪我从溪南宗到听风崖的吗?”

    宋案静默一瞬,方恍然大悟,拍脑袋,才想起梁幼七这人已经于四月前从听风崖离开,不知去了何处,无人知晓其行踪。

    也是他太过忧愁这个,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这事。方扶南来听风崖的事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连方扶南的三个徒弟都不知道此次他们师父将去何方,方扶南只对他们说要离开一个月,回来之后希望见到他们能有所进步。

    做徒弟的不好打探做师父的行程,若是做了,就坏了规矩,对师不尊,何况还有宋案这个迂腐的执法长老铁公鸡师祖盯着,谁也不敢多问,不然宋案必罚他们抄门规面壁加练。

    且方扶南上听风崖这事事关重大,两个门派之间已经多年未曾在明面上有过联系,当年由藏红花他们所做的事情,导致许多门派和听风崖走远,溪南宗也在其中。

    宗主刘远道也再三叮嘱强调,只掩人耳目差他宋案陪同方扶南遮掩容貌隐藏身份一同前往听风崖。而他也因太担心他这单纯的徒儿上了听风崖那个狼窝恐怕再难出来——保护徒儿,自是做师父的责任。

    所以宋案对于宗主这个命令自然是万分放在心上,陪着方扶南来听风崖。仿佛方扶南还是一黄毛小子,而不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

    对于情感方面,方扶南确实就是一个黄毛小子初出茅庐,宋案防想要靠近方扶南的女人跟防贼一样,就是害怕方扶南会被外面那些妖艳的、乱七八糟的女人给骗走,而梁幼七,绝对是那群贼中最令宋案讨厌反感的头号贼。

    不过如今那最大的一头觊觎他家徒儿的狼已离家多日未归,宋案的心不由得放松下来,捏着胡子,脸上那高兴神情显现出来,他点头道:“也是。梁幼七行踪不定,早便于四个月前便匿迹,无人知晓,那为师便放心了。”

    真的是无人知晓吗?方扶南心里突然蹦出这个问题。她总有些日子离了人群,不知去往何处,再出现时,就会有莫名出现的人指责她目无法纪,不怕水月牢审司们抓她审她。因为这个,方扶南偶尔会对于这个了解并不深的女子充满着好奇。

    “白云观附近那个道场近来有阴阳道的人在宣讲,与人辩论,你可想去看看?”

    方扶南摇头。

    “心情不好时应当做些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不要一味的想着。”宋案所说是为他好,方扶南点头应下,说自己知道了。

    “你东西都准备齐全了?让你备的给岚鹤真人的礼可拿了?”

    方扶南回答,“飞鱼袋中已准备妥当。”

    “听风崖上那几位师兄弟们的礼物也准备好了?”

    “那是自然。”

    无法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就会出现他不想沾染的名字的在他记忆中的一切,方扶南想剔除现在在他脑中莫名浮现的关于梁幼七这个人本身的所有疑问和想法,他的眼神从某角落挪到宋案身上,试图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这些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有意无意提起:“不久后左三千小会是要开了。”

    “嗯。左三千小会十年一轮,如今距离上一次小会已然过了十年。晃眼间,时间竟是过得如此之快。”

    十年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宋案想起往事,不由得感慨。无法想象,上一次举办左三千小会的听风崖,会在短短两个月之后被所有门派避之不及。

    方扶南思考了一会儿,道:“宗主好似早已去抽了会花,听他道,那字是‘元’呢。”

    宋案没意识到方扶南是在故意的找话题,他道:“可管他‘元’不‘元’的。此字是今年红字,宗主当之无愧为会花之冠。只道那小会那么多年终于轮到我们宗门来办,是为天降幸事。”

    在此之前,左三千小会已经办了十六次了,溪南宗今年,是第一次办小会。

    方扶南浅笑道:“关于这事,我有事与师父讲,亦有求于师父。”

    “什么事?又什么请求?”

    “在说那事之前,但请求师父一个承诺。”

    “说来听听。”

    “来听风崖前宗主与我允诺了,若是此番我从听风崖归,他便将小会与我操办,将地点从溪南宗大千山暮雪区改成我那小山。我心想此事事关重大,宗主若非看重我,也绝不会将此事与我着手操办。

    我想着便要将此次小会办得妥当、体面和大气,不输溪南宗气势,也不枉溪南宗训条,让来者皆看看我天下第一大派溪南宗的场面,也不丢了宗主与师父还有各位师叔和溪南宗的面便好。”

    宋案讶异,注意力集中在刘远道将操办权利全权转交给方扶南上面,说:“宗主竟然将小会操办权全权移交给你?你这,你们这,嗨呀,你们这两个,怎么一个敢给,一个便敢接呢!”在宋案心里,这种属于杂事,方扶南不应该接手,方扶南的任务,只是“成神”而已。

    思虑良久之后宋案又道:“你虽身为溪南宗众多弟子们的大师兄,以身作则不错,但这些事情你如今操心过早,遑论这本就不该你去操心,而今你且放宽心的在听风崖中闭关,待时日到了,为师来接你回溪南宗时再具体商议此事。”

    宋案越想越不对劲,他自诩了解自家师弟的脾性,像这等大事,刘远道应该更是喜欢亲手操办啊,怎么如今把这权利移交给了扶南?

    宋案不由得疑惑道:“他为何将操办权都移交给你?不知你很忙吗?你是为天之骄子,你注定是要成神的,他可知他这行为代表了什么?你又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刘远道是不可能把掌门人定成方扶南才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心里也清楚为什么方扶南不能成为掌门候选人,可是他却把小会权利交给方扶南,这让其他掌门候选人情何以堪?他们不得闹起来?还有南谕神殿那边,他们可盯着方扶南许久。

    那群道貌岸然的,说是为南山聚集天下英才,可是他们还不是和大家一样,没有成功培养过一个真正进入南山的足以载入史册的修士来?

    方扶南无声地叹气道:“自是知晓。只是这二者之间并无关系不是吗?宗主自是想要我得到多些锻炼,左三千小会在五十年前身为十元棋的首棋元棋也是有权利操办的,五十年后元棋按理说也依旧可以拥有操办左三千小会的资格。宗主说了,我为溪南宗弟子,又为元棋,这操办权是非我莫属,推脱不掉。”

    “还有道歉。”方扶南犹豫了许久,才说出这个几乎与他就不沾边的字词。

    宋案惊,他家徒儿哪里得罪了什么人?问便道:“道歉?道什么歉?跟谁道歉?你哪里有对不起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宗主不允我与您讲。”

    宋案大怒:“到底他是你师父还是我是你师父?!”

    宋案跳脚的样子方扶南看在眼里,方扶南向宋案歉意点头,说:“便是怕师父这副样子,徒儿也知师父性子,要说出是谁来,怕你到时故意给人家难堪。”

    “臭小子,在你眼中,师父如此形象?”

    方扶南也不答宋案的话,只道:“所以我想着借此让师父给徒儿一个承诺,不论小会上见到谁了,我又去与谁道歉给谁歉礼了,也别去说道人家,给人家脸色看。”

    宋案斜睨方扶南一眼,见他一本正经,不似得了什么糊涂病,可这话又分明都是糊涂话,莫不是没有一个字不是在针对自己的,不过宋案不生气,自家徒儿偶尔是会出口暗里讽刺别人,在脑海里搜寻一番,宋案左右想不到方扶南有哪个对不起的人。

    良久,宋案恍然,小声喃喃道:“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他看向方扶南,明显满脸不信。

    方扶南点头,也不知他是明白了宋案话中话,还是没明白,也不知他这点头,那个人又是否和宋案所猜想的符合。

    接着宋案又道:“我知他是愧疚……可这……”

    “这哪与你有关,又怎么是你错了……”宋案喃喃道,“你哪里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宋案不愿相信,想要问清楚事情原委来。

    要说溪南宗内,知晓方扶南身世内情的人中,唯宋案最不愿提起往事。方扶南既已为溪南宗人,怎么还与过去纠缠不清?方扶南在还没有来溪南宗之前,发生过什么吗?不然怎么会说“道歉”这样的字眼?

    不是吧……宋案不愿意相信方扶南会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情。宋案再次欲言又止,抬眼看了方扶南。

    此时方扶南早已放下手中茶杯,走向窗边,微抬起头看向窗外蓝天白云,已处于完全的放空状态

    。宋案见此,没有再追问了,他叹了口气,对刘远道这个行为还是多有不满。是否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溪南宗欠听风崖的,还不清了?一桩接着一桩,明明两个门派掌门人都已互相承诺,之后就血盟绝口不提当年事,只向前看,也将那孩子当成是死了一般,他的身份也不会公开,把当年的事烂在肚子里才是对两个门派的最好选择。

    只是双方都没想过那件事近百年之后,他们都设想过的变数竟然真的出现了。

    就源于那一次无意的照面,他们这些长辈计划好的一切似乎就已经前往崩盘的境地。

    宋案知道情况,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亲自回去问刘远道来得妥当,自己在这里瞎想也不是办法,只会扰了心,看着方扶南的样子,也不好与之多说,说多了,怕方扶南会问进入溪南宗之前的事情。也罢,待送了方扶南上了听风崖,回去溪南宗后要好好与他的好师弟讲讲道理,问问话。

    宋案觉得这事闹心,这事就是跟刺一样扎着他的心拔不出来,膈应。

    与方扶南又再说了两句,宋案离开了。

    方扶南转头目送宋案出去,直至宋案关上门,他眼神仍旧停留门上镂刻。

    师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的眼睛藏着太多疑问和话语,他想问,但问不出口,似乎忌讳着什么。想起那段成功躲避逃杀之后就再记不起的记忆,方扶南又再次想要忆起,不过也是徒劳。那些模糊的画面闪烁,置于其中的人物面容与装束都是虚影,说的什么,做的什么,一个一个都无法连贯。

    还是想不起来。方扶南心想,而且想多了就会头疼,方扶南慢慢把头转向窗外,脑海里又渐渐浮现某个可以说是在他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来。那是一个横空出世,野蛮无比,蓦然闯入他视线与生活的无法令人忽视的存在。

    明明是放空状态,又不经意地想起以前,放空和以前交替。方扶南轻轻叹了口气,关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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