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义心中原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杨帆只是得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但是当他看到“雅藏轩”的掌柜薛平俨,看到薛平俨旁边的小伙计,看到曾经给他送过三次厚礼、此刻正跪在那里号淘大哭的赵逾,再看到目睹过他所有受贿经过的管家以及替他保管赃款赃物的小舅子全都被抓了来,王弘义立即崩溃了。

    如许之多的人物,见过大场面的并不多,对他们根本无需动用大刑,只消分别审讯,稍加恐吓,无法串供的犯人们就能被套出全部秘密。

    刑部里面也非铁板一块,重利之下,已经有人把王弘义铁证如山的消息透露给了御史台的人。匆匆从大理寺赶回御史台的万国俊一俟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便是一凉,他知道王弘义是救不得了。

    如果王弘义是落在别人手上,或者他还能运作一下,向对方施加压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既然对手是刑部,他们会放过这个打压御史台的机会么?尤其是主审此案的人是杨帆,此人曾是御史台的阶下囚,恨御史台入骨,他是绝不会网开一面的。

    万国俊丝丝地吸着凉气,好象牙疼似的念道:“杨帆!好一个杨帆!好一个刑部!好一个政事堂!”

    万国俊冷笑着,笑得脸庞都扭曲起来,仿佛一个输光了筹码的疯狂赌徒:“他们宁可放弃三个宰相,也要置我们于死地啊!”

    侯思止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长安市上卖饼的泼皮,气极败坏地道:“咱们抓了三个宰相,他们不过抓了咱们一个御史,这笔买卖,划得来!我就不信朝中百官屁股底下都是干净的,身为宰相都要受人好处,那些官员岂能例外,咱们再寻些证据,多抓些人进来,看看谁先吃不消!”

    万国俊连连摇头:“没那么容易!你想的太简单了!张锡卖官鬻爵,以朝廷公器谋一己私利,这是天子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才会大发雷霆。只要与大局无碍,如果只是施政过程中收受些许好处,天子是不会在意的。水至清则无渔的道理,皇帝比你我更明白,她是不会由着我们狂捕滥杀,把诸多官员全都抓进大牢的。否则,朝政靡烂,谁来收拾?你,还是我?”

    万国俊冷笑道:“皇帝老而不昏,心里明白的很。她知道我们的用处是什么,也知道我们能干些什么,治理百姓、主持朝政,还是要靠那些读书人,她是不会倚仗我们的。”

    卫遂忠瞪眼道:“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万国俊在房中徐徐踱了几步,把牙根一咬,道:“他们这是在盼着咱们自乱阵脚,只要咱们乱了,胡乱攀咬一番,到时候不需要他们动手,皇帝见咱们闹得太过份,权衡得失利弊,就得扼杀咱们这些爪牙。”

    侯思止听了也不觉惊忧,忙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万国俊睨了他一眼,晒然道:“王弘义罪证确凿,咱们救不来的,他们现在就盼着他们施救,以便抓咱们把柄呢。咱们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哼哼,他们舍得三个宰相,咱们就舍不得一个御史?”

    卫遂忠与王弘义都是泼皮出身,素来交好,万国俊是读书人,与他们的关系就没有那么亲密,听了万国俊的话,卫遂忠登时不悦,道:“敢情抓的不是你万中丞,是不是只要没有抓到你的头上,我们兄弟不管是谁遭了算计你都可以袖手旁观?”

    万国俊怒道:“他们抓了王弘义,就是盼着我们出手去救,以便一一算计,明知是陷阱,还要往里冲?何其蠢也!来中丞把御史台托付给我,绝不能在我手中毁于一旦!该忍的时候就要忍!王弘义罪不当诛,大不了贬官流放,我们静候时机,还怕不能救他回来?”

    侯思之听他说的凶险,虑及自家还有一个祸害来不及处理,忙道:“万中丞说的也有道理,咱们且静观其变。眼下形势不利于咱们,且蜇伏一时又算什么,来中丞如今还不是在同州等待机会么。”

    万国俊见他赞成自己意见,神色好看了些,说道:“不错,谁没个三灾五难的,一时挫折算不了什么,当初杨帆是咱们的阶下囚,生死只操于咱们一念之间,如今还不是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咱们且作隐忍,来日未必没有机会东山再起。当初御史台大难临头,来子珣流配交趾,来中丞贬谪同州,不也忍下来了么?”

    卫遂忠想起当初杨帆得以出狱,自己还曾出了大力,万没想到今日杨帆却成了御史台的大祸害,心中暗悔,气势就弱了些,无奈地问道:“那……牢里那三位宰相怎么办?”

    万国俊微微眯起了眼睛,阴沉地道:“原来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暂且放下,关着他们,看看风色再说。如果王弘义真的被处置了……”

    卫遂忠恶狠狠地道:“那就让三位宰相为王御史陪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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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房里,苏味道不再只是长吁短叹了。

    大概是因为王弘义被抓对他三人的案件却没有任何转机,苏味道已经彻底绝望,他常常盘坐于地,黯然垂泪,每天家里送来的尽量丰美的饮食他也不动几口,后来更是央求王德寿给他取来纸笔,写下一封遗书。

    遗书中苏味道对四个儿子谆谆教诲一番,言辞恳切,尽是对自己触犯国法的悔恨,留下家训要几个儿子立身要正,今后好好报效朝廷,为自己赎过。

    因为苏味道不是谋反要案,传递一份家书也不是特别为难的事,他是宰相,这个面子王德寿还是要给的,王德寿满口答应帮他这个忙,等他写完之后便揣了书信离开。

    很快,苏味道的遗书便出现在武则天的御案上。

    武则天把苏味道的家书仔细看了一遍,轻轻摞在案上,对王德寿道:“他们三人在狱中,一向表现如何?”

    王德寿欠身道:“回圣人,苏味道每日里长吁短叹,常垂泪不止。张锡面壁而坐,不言不语,除了吃饭的时候,连头也不回一下。崔元综痛骂过张锡几次,偶尔也有吁叹,自杨帆从推事院锁了王弘文离开之后,崔元综似乎宽怀许多,常在狱中走动,偶尔还会吟咏几首诗词,这几天饭量也大了些。”

    “你做的很好!”

    武则天点点头,对王德寿嘉许地道:“只要你忠心于朕,勤勉作事,何愁不能升迁,前番逼迫狄国老攀咬大臣,却是你的大错,何止有错,简直愚蠢之极!”

    王德寿一听有门,赶紧跪倒在地,垂泪道:“圣人教训的是,臣一时利令智昏,之后每每思及都羞愧的无地自容。臣有罪,臣惭愧啊!”

    武则天摆摆手,淡淡地道:“罢了!看你诚心悔过,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如今御史台日见凋零,贪官污史固然要惩治,可是御史台不能倒,朕有心提拔你做个侍御史,今后好生为朝廷效力!”

    王德寿一听又惊又喜,他原来是判官,原指望能官复原职就好,不想竟还升了官,顿时叩头如捣蒜一般,赌咒发誓地表了一番忠心,武则天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苏味道这封家书你拿回去,使人送回苏家便是。”

    王德寿连忙答应,毕恭毕敬地接过书信离去。

    上官婉儿看着他的背影莞尔一笑,对武则天道:“大家可是有意对三位宰相做个处断了?”

    武则天颔首道:“三位宰相身陷狱中,久久不做处治,百官不安,已无心公事,也该做个处断才是。”

    她沉吟了一下,道:“婉儿,拟旨吧,张锡身为天官选事,有负朕望,收受钱财,卖官鬻爵,罪不容赦,流放循州(今广东惠州);崔元综为其同谋,冥顽不灵,不知悔悟,流放振州(海南三亚);苏味道一代诗宗,惜乎一时受人蒙蔽,朕念其才学,网开一面,贬为集州刺史,希望他能体会朕意,洗心革面!”

    上官婉儿欠身道:“大家仁慈!”

    苏味道得杨帆一语点化,虽然丢了宰相之位,却是贬到地方做了一州首领,张锡和崔元综就比较惨了,尤其是崔元综,他跟苏味道一样,都是受了张锡牵累,结果发配的比张锡还远。

    谁让他是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之一的郑州崔氏呢,山东贵族当初反对李治立武则天为皇后,力保王皇后。等武则天做了太后又反对武则天登基称帝,力保李唐一脉,武则天早已恨之入骨,一旦得着机会,焉有不加打压的道理。

    三位宰相被明确处治,也就意味着御史台失去了与刑部对峙的凭仗,消息一传开,官场中人人都知道,王弘义也完了。朝廷这是宁可舍了三位宰相,也不肯对御史台网开一面。

    照理说,不要说三位宰相,哪怕一位宰相,份量也比王弘义一个侍御史贵重,可是这些年来,朝中王侯将相倒了无数,尽皆出于酷吏之手,这些酷吏官职不高,权柄却重,满朝文武为之则目,实不可仅凭他们的官职来衡量他们的能量。

    上一次东宫投书案动静闹的太大,又有七大臣入狱,政事堂几乎被一网打尽,就留下李昭德这一条漏网之鱼,一旦事败,来俊臣和来子珣不能不予严惩,否则谁动得了他们?因此这一次虽是用三个宰相换了一个王弘义,却代表着文官集团的胜利。

    就算是对耗,以文官集团数量之庞大,御史台也耗不过他们,更何况御使台后劲不足,他们再想抓百官把柄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这些年来御史台众官员肆无忌惮,其把柄却是一抓一把。

    有鉴于此,御史台一班酷史又开始做偃伏之态,扮起了无害的小白兔。

    三天后的午后,杨帆用罢午餐,在刑部司各房散了散步,聊了会天,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刚刚睡下,袁寒就兴冲冲地赶来了:“郎中,侯思止动了!”

    “哦?这厮倒真能忍,忍了三天才有动作!”杨帆翻身坐起,冷笑道:“走!咱们抓他个人赃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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