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星期五,天气晴朗。
这是西郊一处海拔三百多米的著名山脉。
据说此山早年长满杏花,每到春季,这里便花开满山。因此,它的名字也与花有关。它是这个城市的著名景点之一。在这里,无论爬山,坐缆车,或是在寺庙中闲庭信步,都有一种别样的惬意。因而每逢周末或节假日,市民便来此活动,人流量不可谓不大。今天是周五,是以山上少见人影。空虚的山道和绿油油的树林,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更显静谧。
苏晓正与程明远正走在那山道上。
她没有把这个约会告诉周思楠。工作室那边,她对安妮说自己不舒服,休息一天。所以,她完全是只身赴约。她要亲手了解与程明远的是非恩怨。
与苏晓的心不在焉不同,程明远兴致颇高,一直谈论着自己公司的规模和营收。
对于他的谈论,苏晓心中有数。她接触周成岳多年,现在又嫁给秦复,对于社会阶层已经有了一定的判断能力。她能大致摸清程明远的斤两。一个人的能力是会体现在气质和气度上的。
直到这时,苏晓才有了一种沧海桑田的唏嘘。
是的,她和程明远都变了。变好了,还是变坏了,真不好说。
“贵司看起来前途大好。”她只能这么说。
“目前还不错。”程明远志得意满。“不过竞争也是很激烈的,我们的压力不小。”
苏晓说:“竞争充分,产能过剩,是私企普遍面临的现状。”
“是啊。”程明远也有同感。“所以我们决定接受某集团的收购,来个大树底下好乘凉。”
“背靠大树是好办事,但是公司的发展方向恐怕不能完全自主。”苏晓说。“不过这样来钱快。自己独立做品牌,难度太大。”
“资金就是一个大问题。”程明远叹息。“收购之后,我们几个股东都会得到一大笔钱和股票,算是小发了一笔。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的业绩也必须达到一定标准。”
“对赌?”
程明远苦笑,“你倒是挺了解这些门道。”
“我先生也是生意人,我耳濡目染,略有了解。”
“我和他相比,恐怕只是小儿科。”
程明远又开始了。
因为太自卑,什么都要争个高低,生怕稍落下风别人就看不起他。
苏晓觉得他可恨又可悲,不由得宽慰:“明远,等你到了那个岁数,必定更有作为。”
“过奖了。”程明远摇摇头。“这些个生意经是否太枯燥了?浪费这样的景致。我们好好欣赏这座山吧。”
此时他们已到半山腰,这个高度能将山下的一座寺庙尽收眼底。程明远掏出手机对着山下的风光拍了好些照片,完事后指着那座寺庙发起了牢骚。
“你看那座庙。愈修愈新,古韵渐失,大不如前了。”他颇为嫌弃。“这样的公园竟然还要收门票,深圳的很多公园都是免费的。”
苏晓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里有大量古树古建筑以及文物,这些都需要高昂的维护成本。”
“是啊。”果然,程明远的目光黯淡下去。“深圳怎能和一国之都相比?历史短暂,文化底蕴欠缺,徒有经济……”
就是这么敏感,就是这么自卑。
一些在别人看来毫无所谓的事情,在程明远眼中却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比来比去。
“还是回到这座寺庙吧。”苏晓不忍穷追猛打。“我倒觉得现在的文物修缮比从前谨慎许多。就这座庙宇而言,尽管经过多次维修,但它的风韵依旧,与十年前我看到的并无二致。”
“让你见笑了。”程明远有点尴尬。“这城市你也极其熟悉,无需我废话这么多。”
“怎会是废话呢?同一处景致,在你我眼中,必定有不同的理解。”
“你这话颇有哲学意味。”
苏晓只是微笑。
程明远指着向前方路边的石椅说:“到那里坐坐吧,让你看看我眼中的风光。”
两人都坐好后,程明远将手机递给了苏晓,让她看看他刚才拍摄的照片。
眼尖又敏锐的苏晓发现了程明远的一个拍摄喜好——他总是喜欢将一些不必要的前景强行拉进镜头。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审美惯性。
苏晓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她指着某张照片问:“明远,这道围墙的另一边,是不是另外一个公园?”
那张照片拍的是西向山脉。山上有一道水泥墙,墙的那一边是另一个佛教公园。正是这道水泥墙将这两座相邻的公园分开了。
程明远望着那道围墙,开始了回忆:“就是那个公园。大学时,常和同学们从那道墙翻过来,这样就省掉这边的门票了。”
“你的大学生活很精彩,很快乐。”
“那时候精力多得无处消磨。白天踢一整天球,晚上还有精力上网熬到半夜,很多朋友都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苏昨知道他说的“朋友”是指女朋友,于是问:“这些朋友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不多了,就几个。”程明远倒也干脆。
苏晓忽然问:“和王霖还有联系吗?”
程明远一愣,但也很快恢复镇定。
“没有。”他说。“当年分开之后就不再联系了。怎么问起她来?”
苏晓笑笑,“没什么,随便问问。”
怎么会是随便问问呢?
当年王霖悄悄给苏晓发过一条短信:“我是王霖,对不起。”苏晓直觉王霖应该是一个好女孩,只是被程明远忽悠了。但她当时决意与程明远断绝关系,也就没有回复王霖的信息。她以为王霖能和程明远走到最后,没想到又分手了。
“晓晓,其实我并不爱她。”程明远突然这样说。
“为什么?”苏晓不解。“她是你选定的人啊。”
这句话原本是能让程明远脸红的。但是苏晓那么温柔,她就像一朵解语花,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倾诉。程明远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甚至做什么,苏晓都不会生气。
于是他再无顾虑,将他与王霖的过往和盘托出:“……当时选她是不得已。我那时候刚工作没多久,没钱,家里经济压力又大。她个子很高,工作又好,和她在一起,我的负担会轻松很多。后来,她确实帮了不少忙。我那两个不中用的姐夫,都是王霖帮找工作的。在贤惠能干这方面,她没得说。可是,我就是不爱她。和她在一起完全是对现实的妥协。”
说到这里,程明远知道停下来观察苏晓的反应。
还好,她仍然温柔,顺从。
他继续挥洒:“我根本没心思和她你侬我侬。想不到吧?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在外面吃过一次饭,更别说送花送礼物了。甚至连她意外怀孕,也是让她自己去流产。第二天,她照样陪我出门应酬。这种相敬如冰的日子持续了两年。”
说这番话时,程明远流露出一种得意。讲述一个女人如何为自己牺牲是一件极富快感的事,因为那能证明自己的本事。究其原因,都是骨子里的自卑在作祟。
苏晓不动声色,继续扮演解语花,让程明远把故事讲完。
“两年以后呢?”她问。
“她终于受不了这种生活,要分手。”程明远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她又怀孕了。”
一个“又”字暴露了程明远对王霖意外怀孕的埋怨。显然他并不想要孩子,王霖这是在制造麻烦。
苏晓很想问他,若不是他,王霖能自己一个人怀孕?
“坦白说,第二次意外怀孕的时候,我是想娶她的。我妈也喜欢她,我自己也想有个小家过日子了。”程明远说下去。“于是我就向她求婚,没想到她并不同意。”
“……她知道你根本不爱她。”
“对,所以她不愿意和我结婚。”程明远说。“我们就这么分手了。后来我也谈过几次恋爱,每次都没有结果,直到遇到现在的太太。”
“你太太的脾气应该很好。”
“你说对了,她脾气很好。”程明远却不见得高兴。“但是,我们的兴趣爱好完全不同。她是那种农村出来的女孩,贤惠有余,却没有什么诗情画意,所以生活总是少了一些情致。”
苏晓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了:“你理想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呢?”
程明远凑近她,近得有点过分了。
“晓晓,你真的不懂么?”
苏晓摇摇头装糊涂。
一般情况下,程明远这时候该打退堂鼓了。然而眼前的苏晓那么美丽,那么顺从。贪欲有余而修炼不足的程明远哪里能刹得住车?
于是他开始了:“……晓晓,七八年前,我还是个穷小子。那时候的你,前途也不明朗。我是迫于现实压力才离开你的。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弱小,我一定不会放弃你。”
苏晓安静地聆听。
“晓晓,辜负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堪的事。”程明远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谁知道苏晓冷笑着说:“我认为你做过的最不堪的事,是利用了我的父亲。你称颂他为他写诗,都是为了骗我。”
“我是真心的。”程明远忙说。“我理解你,心疼你——”
“心疼到脚踩两条船?”苏晓打断他的话。“不,是很多条船,多得我以为你是蜈蚣才会有那么多脚!”
程明远怔住,他万万没想到苏晓会是如此反应。
“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单凭你利用我父亲,我就不可能原谅你!”苏晓面如寒冰。“更别提你还想挖我丈夫的墙角,让我成为你调剂身心的玩物!”
程明远语塞。
“你是很不庆幸。出身贫苦,其貌不扬,又瘦又小,所以你格外自卑。”苏晓揪出他的痛处。“但是这些遗憾不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造成的,你自身的不幸不能用伤害他人来化解!”
程明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难以相信这个外表温顺的女人竟能如此辛辣。
他冷冷地问:“这么说来,你之前说原谅我是假的?”
“起初真的打算原谅你。万幸,你的马脚暴露得太快。”苏晓冷笑。
“那么,你出来见我,是将计就计?”程明远可不是傻子。“你打的什么主意,仅仅是为了耍我吗?”
“无可奉告。”
“恐怕你非说不可。”程明远吓唬她。“这山上没有什么人,你不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你有这个胆子吗?”苏晓哈哈大笑。“你要有这个胆子,当年就该直接对我说分手,而不是让王霖接电话,让她来给你挡枪!”
这句话实实在在地戳到了程明远的痛处。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苏晓的手腕,恶狠狠地盯着她说:“苏晓,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晓怒斥:“放手,别碰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因为你喜欢老男人嘛!”程明远冷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绘本作家?说得真好听!其实不过是依仗有钱的老男人卖身上位罢了!”
秦复像她的父亲。
他是上天对她的恩赐,是命运对她的补偿……
“你和老男人的生活幸福吗?是不是: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程明远这是持续刺激。“在被窝里,你会把那个老男人想象成苏敏吗?”
心中的野兽复活了,因为敌人的狩猎。
苏晓猛地挣脱程明远,反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力道之大,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瘦小的程明远直接被打倒在地。然而苏晓犹嫌不足,她冲上前去,对着程明远就是一顿狠踢。她边踢边喊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由于事发突然,程明远又格外瘦小,一时间,他还真不能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候,苏晓在盛怒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妈妈,别打了,我好疼啊……”
苏晓定睛一看,哪里有程明远?地上坐着的,分明是一个小女孩。
不,那就是她自己。
八岁的自己。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苏敏因车祸去世已有半年。独自抚养苏晓的简欣,因为生活的压力,开始变得暴躁和喜怒无常。
某天晚上,八岁的苏晓写错了一道应用题,劳累了一天的简欣为之勃然大怒。
“这么简单还能做错,你整天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对不起,妈妈……”
年幼的苏晓被厉声责骂吓出了眼泪,可是简欣并不买帐。
“你有什么好哭的?!我每天这么累还要带你,我才应该哭!”
“妈妈,我知道错了,我不哭了!”
苏晓捂住嘴巴试图停止哭泣,但年幼的她如何能像成人般收放自如?所以,她的眼泪仍然不受控制的往外掉。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反应会彻底刺激到简欣。
“说别哭了怎么还在哭!”
苏晓话都没能听完,一道巨大的力量已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从椅子跌落到地上。愣了几秒,脸颊开始如火烧般疼痛,她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不等她喊疼,简欣就开始踢她。
“妈妈,别打了,”苏晓哭喊着。“我好疼啊……”
简欣的暴行并未停止。
突然,苏晓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流出。低头一看,是鼻血。鲜血流到了她的白毛衣上,染成一大片红色。
这触目惊心的颜色,让她想到了父亲死去时的惨状: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啊——”
年幼的苏晓发出凄厉的尖叫。这惨状惊到了简欣。
“对不起,晓晓,”简欣跪下来抱住她。“妈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简欣边说边哭,苏晓也终于放松了自己,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
“妈妈,疼……”
“晓晓,对不起,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
然而事与愿违。
从这一次开始,简欣苏晓的各种打骂,直到她病逝。
苏晓发过誓,一定不要使用暴力,一定不要变成母亲这样的人。就像父亲对她说过的那样:“晓晓,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然而,她不仅仅是父亲的孩子,也是母亲的孩子。简欣的兽性以基因的方式在她身上延续,甚至变本加厉。所以,她才有那么大的力量将敌人打倒在地。
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母亲又出现了。
“晓晓,你还是变成了你最憎恨的样子。”
“啊——”
苏晓尖叫。
地是的程明远不明所以,他只看到苏晓像受惊的野兽般,尖叫着奔向山下。
苏晓跑啊跑,没有片刻停驻。她要逃离这座山,逃离这个让她变成野兽的地方。可是,这山路忽然变得好漫长。它就像梦中那连绵的红色山丘那般,永远没有尽头。
她惊慌失措的跑着,似乎还撞到了人。她看都不敢看他们,只顾着向前跑。
她更不会去想,为何程明远没有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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