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城市灯火通明。
绚丽的光辉覆盖着城市,象征着伟大的繁荣与骄傲。曾有好事者整理夜晚灯光地图,灯光越多之处,越是繁荣。若以此为依据,这座城市必是顶级。但它不屑于此。它的特殊地位使它稳居第一,毋需与别处浑比。
从高处俯视这样一座伟大的城市,必定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然而并非人人有此雅兴。
苏晓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虽然望向窗外,却无心欣赏那美丽的夜色。室内的灯几乎都关了,只留下一些暧昧不清的光线,让人看不清她的失魂落魄——素色居家服,披头散发,赤脚,真真像一个弃妇。
是啊。想刺激秦复,可他根本不接她的招。想教训程明远,结果反倒证明她是个怪物……
简直失败透顶。
下午,她从山上回到秦复的家,冲进她的房间一直不出来。何存知几度唤她,她一概不予理会。到了晚上,她冲进浴室把自己洗了好几遍,想洗掉那些可怕的回忆与经历,结果当然是徒劳。
她想起小时候被母亲用铅笔扎伤,那位满头银丝的老医生对她说的话:
“好孩子,这个会留疤。你别怕。长大了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长大了就会好吗?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为何那些创伤还不能愈合,为何它还能强势地支配她的意志?她到何时才能解脱?
苏晓突然想到了酒。
是啊,借酒消愁吧?也许酒精能让意识自由,她能轻松一些。
于是她向何存知询问家中是否有酒。
“你想喝酒?”何存知一愣。“你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我不饿,就想喝两口。”苏晓像个任性的孩子。
何存知不多劝,直接带她来到秦复的藏酒室。
不得不说,这个藏酒室可是把苏晓吓了一跳。这地方比她的房间还要大,里面都是各种酒类,恒温恒湿的控制使它们保存得极好。苏晓对酒没有研究,她扫了一下这些五花八门的液体,最后随便选了一瓶。
管它呢,总不至于喝死人吧?
何存知取来两只酒杯,陪苏晓坐在落地窗前喝了起来。苏晓一口酒下肚,只觉辛辣不已。何存知则不然,她像喝开水般,直接干杯。
苏晓大惊,“何姐,你似乎酒量不错。”
“我的酒量比秦先生还好。”何存知也不相瞒。
苏晓很意外,“他的酒量很好吗?”
“算是海量。”何存知笑了。“但还是喝不过我。”
也许是昏暗的灯光和酒精共同营造了一种错觉,苏晓觉得今晚的何存知少了几分精悍,多了些许温柔。她不禁问:“何姐,你是怎么认识秦复的?”
“我丈夫原来是他的司机,不过,是二十年前。”何存知倒也干脆。
苏晓知道她愿意说,于是双问:“然后呢?”
“那个混蛋老打我,打得很厉害。”
苏晓大惊,“为什么?”
“因为我生不出孩子。”何存知苦涩地笑了。“他骂我不中用,说我的肚子是漏的,每天回家都要对我发脾气。他仗着能给秦先生开车,觉得自己特有本事。”
“天啊……”苏晓十分惊骇。“不能离开他吗?”
“我要跟他离婚,他又不肯。”何存知面色如冰。“他说我耽误他功夫了,不让我吃够苦头绝不会放我走。他天天在床下打我,在床上羞辱我,我实在受不了。”
苏晓说不出话来。
“有一天,我悄悄跟他去了一个高尔夫球场。”何存知说下去。“我知道,他要送秦先生来这里打球。秦先生很喜欢这种球。车到球场大门的时候,我冲到秦先生车前大喊:秦老板,你的司机是流氓畜牲!”
苏晓心生佩服。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闹一下让秦先生炒了他。他不是仗着能给大老板开车才那么横吗?那我就砸烂他的饭碗。”何存知冷哼了一声。
苏晓忙问:“秦复是什么反应呢?”
“他叫人把我安置在一个地方。过了两天,他来询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把那个王八蛋的事情全说了出来。”看得出来,何存知到今天仍觉得解气。“没几天,那个孙子就和我离婚了,离婚之后他就消失了。于是秦先生换了司机,我成了他的仆人,一做就是二十年。”
苏晓试探地问:“你前夫……你后来有联系过他吗?”
“我巴不得他死,倒还要去找他?!”何存知大笑。
“可以理解。”苏晓苦笑。“没想到,你竟有这样一段过往。”
“莫忘世上苦人多。”何存知已然平静下来。“所以也不要总觉得自己惨,更惨的大有人在。”
苏晓听着这若有所指的话,“咕嘟”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咳嗽连连。何存知见状赶忙轻拍她的背部。
“悠着点,这酒度数不低。”
“这是什么酒?”苏晓声音都略哑了。
何存知答:“法国白兰地,四十度。”
“这颜色真像琥珀,真好看。”苏晓接着倒酒。“我还要喝,不醉不休。”
“偶尔一醉倒也无妨。”何存知苦笑。“可是秦先生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真是为难。”
“他出差去了!”酒精逐渐发挥作用,苏晓说话也就任性起来。“总不至于他回来我还醉着吧?再说回来又怎样?他又不管我。”
何存知笑了。
她突然来了兴致,陪着苏晓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没两个来回,苏晓就不行了。何存知欲扶她回房休息,她却躺在沙发上不肯动,不出两分钟便进入梦乡。
苏晓的梦境又漆黑又漫长。
她觉得自己像在太空中飘荡,又像在深海里沉沦。
“苏晓。”
有人唤她。
她向声源望去,只看到重重迷雾。
“你是谁?”
“苏晓,我知道你在找我。”那声音似曾相识。“来,跟我走。”
那声音似有一种魔力。苏晓顺从地朝着声源前进。每当她向前一步,迷雾便消散一分。不知道走了多久,迷雾渐渐散去,四周的景象变得清晰。
原来,她回到了广州那条小巷。
空无一人的小巷在薄雾的笼罩下,像一幅水墨画,散发出无尽的寂寥。苏晓走在那狭小的路面上,听不到半点声音。在她的前方不远处,一个瘦高的男人背对着她朝前走着。他穿着蓝灰色衬衣,灰色长裤,一双黑色一脚蹬布鞋,手上拎着一个蓝色购物袋。
是他,是那位她要找的老人。
“老先生,是您吗?”苏晓叫住他。“您究竟是谁?”
老人没有回答,仍旧向前走着,而且越走越快。
苏晓紧跟其后,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突然,四周的景物像在疾驰的火车上看到的风景一样快速后退。巷子不见了,老人也不见了。
世界再度变成一片黑暗。
“不要走!”苏晓在黑暗中呼唤。“我找得你好苦,你不要走……”
她本能地伸手,还真就抓住了什么。
“不要走!”她紧抓着那个人的手。“你不要走……”
“晓晓,我在这里,我不走。”
这个声音……苏晓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秦复。
他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好似一个救世主。
深色蓝灰西装,浅灰衬衣,深蓝花纹领带,这些优质的衣着只配给他的皱纹与白发作陪衬。她为何觉得他如此英俊?仅仅因为他像苏敏?
“真的是你?”苏晓喃喃地问,她仍然蜷缩在沙发上。“我在做梦吗?”
“不是做梦,我回来了。”他笑了。“你还抓着我的手呢。”
苏晓一看,果然。
她赶紧松手,接着坐了起来。酒劲仍在,她其实是很晕眩的。她记得他应该在出差中,怎么这会子回来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她到底睡了多久?
“凌晨两点了。”他像是会读心术般。“我到家已经一个小时,只是没有把你叫醒。”
秦复挨着她坐下。
即便醉中,苏晓仍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和那本琴谱一样的香味。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花香?她不由得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因为事情比预想的顺利。”他看向茶几上的酒瓶酒杯。“好象你说过不喝酒的?”
“你也说过不喝酒啊,但你的那些藏酒着实吓到了我。”
“大部份是朋友送的,秦涛也从国外给我带过一些,我自己偶尔也会买。”他一五一十交待。“但是确实喝的少。”
“以收藏为乐?”
就像他娶她回家做个名义上的太太,也是收藏之乐?
“晓晓,你看。”他拿起酒瓶轻轻晃了一下又放下。那琥珀色的液体在静止的透明容器中轻轻摇曳,仿佛有了生命。“这些颜色,质地,香味各不不同的液体,在透明的容器内晃动,像不像流动的宝石?”
“这比喻绝了……”苏晓赞叹。“你的这瓶白兰地就是因为太像琥珀的颜色,是以遭我牛饮。”
“也是你的。”他摸摸她的头。“能不能说说,为什么喝酒?”
苏晓顿时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因为那个人吗?”秦复问。“和你在春江吃饭的那位。”
突如其来的直球让苏晓一怔。
秦复将她扶起在沙发上坐好,这才问:“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我对你们这些事情毫无反应?”
苏晓哑口无言。
他看了她一眼,拿起酒瓶往她用过的酒杯里倒了一点酒。
“其实很简单。”他喝了一口酒。“晓晓,你是一个谨慎的人。你如果真的想和他有点什么,怎么可能让我看出马脚?比如你突然刻意打扮自己,还敢和他去春江吃饭?所以,你是故意卖我破绽。”
“你知道我去了春江?”
他放下酒杯,“昨晚,我在车上看见你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苏晓真的很好奇。
“我猜猜。”他歪歪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你应该是在试探我,想看看我会不会生气。或者你想让我教训一下那位小朋友,估计此君得罪过你。”
苏晓点点头表示承认。
至于是何种“得罪”,那就没必要解释了。男女之间还能有什么恩怨?以秦复的阅历,他都不用猜。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倘若他对她这出闹剧如此云淡风轻,那就意味着他在广州找人的动作不会放松。这样的话,梁自得找人非但不能成功,还可能暴露自己。
在醉酒之中还要这般算计,她也是不容易了。
“我的小把戏太低级了。”她好不沮丧。“所以你不屑一顾,不闻不问。”
“晓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他哄起她来。“我说过不会亏待你,这当然也包括为你出气。你想怎么收拾那个小家伙,尽管说。”
苏晓摇摇头,“不需要了。”
“为什么?”
“秦复,我不能利用你,我不要弄脏你的手。”
他哑然失笑,“你这说得太严重了,被欺负了还击是很正常的事。”
“你不必为我开脱,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卑鄙。”苏晓把头埋在屈起的膝盖上。“而且,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哦?”秦复很有兴趣的样子。“你是怎么做的?”
“我打了他一个耳光,就在今天上午。”苏晓仍心有余悸。“他竟然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可我还是不解气,冲上去踢了他好几脚。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量。”
秦复赶忙查看她的双手。果然,她的右掌心仍旧是红肿的。
他惊讶地说:“如果力道再大些,你的胳膊可能会脱臼。”
“很吓人吧?”苏晓笑得凄然。“他虽然是个小个子,但到底是一个男人,我竟然能将他打倒在地……”
秦复包容地看着她,毫无责备之意。
“想到他曾经利用我父亲来玩弄我,我就觉得好恨好恨,我甚至……甚至想要他死!”苏晓觉得自己好可怕。“我清楚地记得,在挥掌的瞬间,我的内心充斥着澎湃的杀意。”
秦复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妈妈那可怕的兽性,是不是也延续到了我身上?”苏晓无助地望着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我是不是一个怪物?”
秦复拥住她说:“晓晓,你不是怪物,绝对不是。”
她在他的怀中摇摇头。
“你只是太爱你父亲,并没有错。”他吻她的头发。
“不,我错了。”她还是摇头。“我甚至还想利用你。”
“我是愿者上钩。”
“秦复,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秦太太。”
她壮着胆子问:“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这个问题,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问过了。”
“我想再问一次。”
“那我再回答一次。”他是那么温柔。“晓晓,你是我最好的选择。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苏晓只是摇头。
秦复扶着她的肩膀,理好她两鬓的发丝,温柔说:“晓晓,我知道,关于我和我们的婚姻,你有着太多的问号。”
苏晓委屈地点点头。
“我并非要对你设防,要对你保留什么秘密,”他抚着她的面颊。“但是有些事,确实还不到能告诉你的时候。”
包括那位老人的事吗?
苏晓凝视着他,抚摸着他两鬓的银丝。那缕缕银丝像千言万语,无声地述说着这个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霜的男人的故事。他波澜不兴的外表下,必定藏着密密麻麻的心事。她仅仅想知道那些与她有关的部份,从未觊觎过他的整个世界。
仗着酒劲,她豁出去了。
“秦复,我并不是想探究你,我只是在害怕……害怕你并不喜欢我!”
秦复笑了,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说:“要不是这酒,你这番话是不是就讲不出来了?”
苏晓没有合适的话语回击,只能红着脸瞪他。
秦复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晓晓,你这个样子,倒是让我想起几句宋词。”
“哪一句?”
“……巧笑艳歌皆我意,恼花颠酒拚君瞋,物情惟有醉中真。”
贺铸的《醉中真》。
苏晓脸红了,不服输地揶揄他:“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
秦复哈哈一笑,接着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语:“晓晓,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永远都不用担心。如果非要担心,另一件倒更值得。”
苏晓一愣,抬起头看他。
“你还这样年轻,可是我已经五十几岁。”他看上去好无奈。“我陪不了你太多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她都赶上了……
有些人注定走不到白头,就像她和父亲苏敏。
“晓晓,爸爸答应你,活到一百岁。”
可是苏敏的人生却终止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
那一天,马路上都是血。苏敏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后来,那颗头颅变了,变成了秦复……
再次失去至爱的痛苦瞬间将苏晓击碎。
“秦复,你赢了!”她紧紧地抱住他,仿佛稍有松弛他便永远消失。“我不再对你好奇,不再试图猜测你,我只求你不要这样吓唬我!”
她哭得不能自已。
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创伤,根本理解不了她的痛苦。
“晓晓,对不起。”秦复吻着她的额头。“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对不起。”
“如果你走了,我就跟你走。”
她再也不愿意多承担一份思念,再也不要一个人在山丘上流浪。
“晓晓,你怎么这么傻?”
苏晓不作答。
她紧紧抱住他,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汲取那熟悉的气息与安全感。
她又看到了那片红色的山丘。
山丘上,苏敏和秦复的形象交叠在了一起,引领她走向那遥远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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