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思楠的通话结束后,苏晓在钢琴前坐下。
此时助理都已下班,偌大的工作室只有她一个人。世界变得好安静,仿佛时间也静止了,只有钢琴优美的旋律在悠悠流转。
苏晓弹奏的曲子正是秦复写的那首《1985》。
《1985》并不是乐曲本来的名字,而是苏晓根据乐谱页眉上那行疑似日期的“198568”取的小名。秦复觉得挺有意思,干脆把它作为乐曲的正式名字。当然,他并没有说这行数字是指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更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是那个日子。苏晓也不问他。
苏晓很喜欢这首曲子。f小调的旋律,起伏快慢恰到好处。正如孔子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苏晓无法弹奏出秦复在乐曲中倾注的情感。除了技巧上的差距,另一个原因是她无从得知这乐曲背后的故事。秦复显然没有讲故事的打算,至少目前没有。
所以无论如何练习,她与乐曲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一曲未终,秦复的电话来了。
“晓晓,秦涛回来了,一会就到我这边。”
“他提前回来了?”苏晓仍然是意外的。
“是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秦复似乎也不清楚情况。“不好意思,我不能接你了,徐斌会过来。”
“我自己叫车回去就好,不用管我了。”
“好,快点回来。”
通话结束了。
看来周思楠遇到的“彼秦涛”的确是“此秦涛”。
显而易见,秦复并不知道他提前回国。他为什么会悄悄提前回来呢?她不害怕他对自己有敌意,而是为他们父子的关系忧虑。她还记得上次从广州回来碰到他们父子通话,彼时秦复的怒意……
晚上九点,苏晓赶回秦复家中。
开门的是何存知,她一见到苏晓就悄悄说:“秦涛回来了,气氛不太好。”
果然不出所料,苏晓苦笑。
“他们在哪里?”
“客厅。”
苏晓轻轻走进客厅。
她看到秦复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秦涛站在他右侧。
这还是苏晓首次见到秦涛本尊。他真人比照片中略瘦,个子很高,皮肤白皙,容貌十分英俊。他的五官并不像秦复,应当是随了母亲。想必他的母亲十分不同凡响。
苏晓发现秦涛有一种不染纤尘的气质,这样一位人物是配得上周思楠的。周成岳果然很疼女儿。苏晓一点也不妒忌周思楠,她只是羡慕——有一位有能力的父亲真好,事事为自己指明方向,做好筹划。不像她,又要当船,又要当灯塔。
眼前的父子俩仍在说着话,谁都没有注意到苏晓的到来。挑高了两层的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这对出色的父子披上一层金纱。
如果不去关注他们的谈话内容,这情景可谓赏心悦目。
秦涛问:“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秦复答。
“我想知道真相。”
“我这里没有你要的那种真相。”秦复端起骨瓷杯喝茶,仿佛早已习惯儿子这般。
可是秦涛认为父亲没有说实话:“您究意对我隐瞒了什么?”
“还以为你是回来看望我,没想到你是来审我的。”
“我想为妈妈讨个公道!”秦涛激动起来。“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把她去世的真相告诉我?”
秦复静默地听着儿子的控诉。
苏晓注意到他正紧握着茶杯,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妈妈那么爱你,她帮助了你多少?!”秦涛很是悲愤。“如果没有妈妈,你如何能有今天?”
秦复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苏晓顾不得许多,赶忙走向他。
“她可是走得不明不白啊!”秦涛越说越激动。“而你呢?为了娶年轻新太太,干脆搬离我们原来的家。你可曾思念过妈妈?!”
秦复的脸色阴沉,“你说话注意分寸。”
“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不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吗?!”
“你住口!”
秦复腾地站起来将茶杯摔在茶几上。
漂亮的瓷器顿时化作飞花,一片片锋利的花瓣从苏晓眼前掠过。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心中只有秦复。她冲到他跟前,慌乱地查看他有无受伤。
果然,他的左手衬衣袖子上有血迹。
那烈火般的鲜血迅速召唤出那幅苏晓最害怕的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失去至爱的痛苦瞬间涌上心头。
“血,这是血……”苏晓被吓得直掉眼泪。“你受伤了……”
秦复却将她的右手腕抬起来,“是你受伤了。”
苏晓闻言一愣,接着看到自己的右手腕内侧,离青色血管只有一厘米的地方有一道长约十公分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这道口子显然是被刚才飞过的瓷片划破的。
不是他受伤,可怕的往事不会重演……苏晓松了口气。
“别哭,没事。”
秦复边说边给她抹眼泪。
及时雨般的何存知早已拎了药箱过来。秦复接过箱子,亲自给苏晓包扎。幸运的是伤口虽长,但伤得不深,无须缝针。秦复的操作很熟练,也熟知如何使用各种药品,何存知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
忙碌的两个人似乎都忘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苏晓抬头看向秦涛,发现他正用悲愤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一幕。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两位温文尔雅的人开火?而她极有可能加剧了他们父子间的恩怨……
负罪感使苏晓抽回正被治疗的手。
“别动。”秦复抓稳她的手腕。“再坚持一下。”
伤口已经上好了药,他正在绑纱布。
苏晓不想让秦复在秦涛眼前如此照顾自己,所以她仍是退缩。
“怎么了,疼吗?”
秦复顾不上秦涛,所以不理解苏晓的反应。
一旁拿着剪刀准备剪纱布的何存知却看得分明,她向秦复使了一个眼色。秦复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秦涛,什么都明白了。但是他直到伤口包扎完毕,何存知将所有东西收走之后,这才开口跟儿子说话。
他冷冰冰地对秦涛说:“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秦涛深吸一口气,失望地说:“从前妈妈常对我说,你根本不爱她,当时我总是不信,以为那是女性的多心。现在我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秦复瞪着他。
“你是给妈妈送花送珠宝,送一切女人喜欢的东西。”秦涛苦笑。“可是你何曾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过她?感情是装不出来的!”
秦复腾地站起来对他下驱逐令:“出去!”
“我一定会找到真相。”秦涛敛起苦笑。“我一定会。”
丢下这句话,那悲愤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父亲的领地。
苏晓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一种罪过。明明知道自己不讨喜,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对方面前?
“晓晓,不关你的事。”秦复在她身旁坐下。“他那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苏晓只能点点头。
秦复轻握着她受伤的右手,看着自己亲手包好的伤口问:“很疼吧?”
“不疼。”
与她母亲制造的伤痛相比,这点伤太小儿科了。
“唉……”秦复无奈地叹气。“还以为他是羁鸟恋巢,谁知道是专程回国找老子吵架。”
苏晓揶揄他:“想不到你生起气来,竟也如此可观。”
“喜怒哀乐,谁都是一样不少。”
“平时你很温和的。”
他登时摆出一副臭脸,“那都是我装的。”
苏晓被他逗笑了。
他也笑了,摸摸她的头问:“你一定不知道,我小时候可是个捣蛋鬼吧?”
苏晓很意外。
“想不到吧?”他突然来了兴致。“小时候我挺调皮的。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捞虾,弄得一身脏泥回家是常有的事。你一定不知道鸭子是怎么下蛋的吧?”
苏晓摇摇头。
他怀念地说:“鸭子不像母鸡,下蛋一定要在自己的窝里。它们游在河中,想下蛋,就顺其自然的下到河里。我很喜欢和小伙伴们在河中畅游,顺带找鸭蛋。水中摸着它们,触感就像鹅卵石。”
“长见识了。”苏晓觉得有趣。“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成天在家读书弹琴,文文静静的男孩呢。”
“哈哈,那怎么可能是我呢?”他很是得意。“秦涛倒是这样的乖孩子。他是由他母亲一手带大的。从小就喜欢读书,弹琴,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苏晓由衷赞叹:“温柔敦厚,诗教也。”
“但是他又太过了。一点不染烟火气的话,看事情容易一根筋。”秦复叹息。“这次偷偷提前回来,不知道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一定很意外他突然出现吧?”
“其实在你给我电话之前,我已经知道他回国了。”
秦复一愣。
苏晓解释说:“今晚思楠开车与人追尾了。商量理赔时互换手机和名字,她才知道对方即是秦涛。”
“她之前知道秦涛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
“那她如何确定那就是我的秦涛呢?”
“思楠的依据是名字相同,又与你气质十分相似。”苏晓促狭地看着他。“不是随便谁都有这种气质吧?”
秦复开怀地笑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是由这样一位可人儿说出来?
“后来思楠就给我电话,说她遇到了秦涛。”苏晓微笑。“没多久,你的电话也来了。”
“思楠乖,我知道。”他笑得慈爱。“他们就这么认识了,真是想不到。”
苏晓说:“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也不尽然。”秦复摇头。“有些事仍然是注定的。局中人都跑不掉,早晚而已。”
苏晓猛然想起谢蕴华说过:“命里有时终须有。”
是财富与地位让他们如此自信,还是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他们得此结论?
“晓晓。”秦复抚着她的手。“秦涛这次回来,我不让他走了。”
“他会听吗?”
“会。”
“为什么?”
“他不是要真相吗?”秦复说。“我就给他真相。”
“他知道真相就不会再离开了?”
“是的,我对这个儿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苏晓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不仅仅是我和他冰释前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所有关于我的疑问,也都有了答案。”
苏晓十分意外,“那真相与我有关?”
“是的。”他抚着她的长发。“这个真相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她忍不住问:“这个真相还要等很久吗?”
“很快就能找到。”
……李求安。
苏晓直觉秦复指的就是李求安,他一定是那个真相中的关键人物。可是李求安在哪里?母亲说过,他会顺应天意来找她。他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苏晓觉得有股寒意生起,她本能地抱住秦复的脖子。
他不解她的反应,“怎么了?”
“你的真相让我害怕……”苏晓的心怦怦直跳。“我甚至觉得,你会因它涉险。”
“别乱想,我没事。”
他拥住她。
自信的话语和温情的举动并不能真正消除苏晓的忧虑。
她感到危险正在迫近。危险就像在草丛中急速潜行的毒蛇。机敏的它精确地把握着她的位置,而她对它一无所知,更无从防御——悲剧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
就像父亲遇到了黑色的大货车,就像母亲用铅笔插进了她的后背……
苏晓在爱人的怀中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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